大便失禁怎么回事

地狱入口的记忆


在山西插队的北京知青蒋亢祖的风采

康小明

蒋亢祖是我的老友,年长我几岁,是我的兄长,我们认识几十年了。亢祖是地道的北京人,一口京腔可以作证。亢祖在山西插队十年,对山西有浓重的感情。

亢祖是北京的一位作家,一家期刊的总编辑,亢祖在52岁时,得了脑瘤,医院,这里成了他写作的生活基地。他在死亡的边缘写出的这部四万字的报告文学,可以说是全国第一个用文学手法写脑瘤治疗最先进过程的一篇宏论。他的这篇报告文学相当于一部国内治疗脑瘤的范本,其中信息量之大,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就连一些专家看了都叹为观止。亢祖不仅写出了这部影响巨大的作品,他也凭着顽强的毅力战胜了这个疾病。14年过去了,他成为中国首例采用国外最先进技术治疗脑癌的痊愈者。

他的这篇报告文学,提倡积极地配合医生采用最先进的技术做专业治疗,同时也鼓励病人用积极乐观的精神战胜病魔。他的这篇作品,先后被《北京文学》、《北京青年报》、《南方日报》、《深圳晚报》、《新华文摘》、《姑苏晚报》、《国家电网报》登载,山东人民广播电台连续播放,后又被多家网站转载。收入《中国报告文学年精选本》。列中国最新作品排行榜年上半年报告文学第三名。入选《现实中国——贴近中国现实的纪实文学力作》一书。一篇作品的功效之大,令人不可想象。许多病人从中受益,可以说拯救了许多人的生命,许多人通过电话或者网络向他咨询,他都一一耐心热情做了介绍。这完全缘于亢祖对生活充满了感激之情。他在病房曾罗列一个单子,上面罗列了52年来别人对他的扶持和帮助共多项。我曾经邀请他回山西给业余作者讲过一次课,随后,他就奔赴离别多年的山西太行山老区,看望那里的父老乡亲。回到太行山,他想方设法把过去对他有恩的人都找到一起聚会,几十年前公社干部帮助他的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让对方大为惊诧。

他对别人总是有求必应。我的二姐生病后,亢祖从网络给我传过来许多资料,并且给二姐打电话开导。他还经常在电话中询问二姐的病情。我父亲去世后,出版纪念文集,亢祖欣然受邀,写出了父亲新闻作品的读后感。

亢祖和我的性格相仿,我们是莫逆之交。他性格谦和,为人低调,正直正派,绝没有北京人的那股傲慢劲,也没有作家的那股清高劲。他的作品集完全具备在大的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要求,但他不要书号,自费出版,没有作者简介,自己作序。书很简陋,书的背后印着两行大字:敝帚自珍,结集旧作,无名无利,方家教正,足见亢祖有多低调谦逊。

这就是亢祖的风采。

附:蒋亢祖的报告文学《地狱门口的记忆》

〖纪实文学〗

没有人敢夸口不患癌症,癌基因潜蹑于人体细胞,随时伺隙攫人性命。世界卫生组织预测,恶性肿瘤将成为21世纪人类的第一杀手。中国人口众多,每年新发癌症病例居世界首位,卫生部门统计,我国癌症患者发病率为5‰~10‰,全国现有癌症患者超过万人。年发病例数万,死亡人数万。北京年发病例1.2万,死亡人数1万。这组数字仍以每年3.1%的速度在增长。当夺命灾星突然降临的时候,惊魂失魄,束手待毙吗?还是生寄死归,医患同德,重新点燃如红花怒放的火炬,演绎出一个个奴隶角斗士起义般获取自由的故事……

地狱入口的记忆

(国内多家媒体转载,详见文后)

蒋亢祖

在这个世界上,人所处的绝境,很多情况下,都不是生存的绝境,而是一种精神的绝境;只要你不在精神上垮下来,外界的一切都不能把你击倒。

——马丁·加德纳

那时候我身上插着几条管子,被牢牢地捆住四肢缚在病床上。目光透过头罩上的孔洞无助地仰望着屋顶,呼出的每一口热气都闷在头罩里挥之不去,使我大汗淋漓。我开始有一些为不久前的固执担忧了,科学发展到了今天,难道人的命运依然仰仗于祈祷神明?

年10月,因为春夏之交SARS病毒的肆虐,春天的领导干部体检推迟到秋天进行。这一年我主持的刊物正在改版,虽然它仅是一本区域性的专业学术刊物,但是从自己的年龄考虑,我把它作为几十年工作生涯中的最后冲刺,我耳边每天都有一个声音在回响——创新是民族进步的灵魂。我给我和同事们确定了难以企及的坐标,朝着《NationalGeographic》(《国家地理》)的方向努力。我想扩大刊物的影响,不让它的路越走越窄,使它受到更多读者的青睐。我做事一向不遗余力,那时候编辑部里严重缺员,除了吃饭和每天四五个小时的睡眠,所有的时间我都消耗在办公室里。至于健康,我认为根本毋需担忧。虽系一介书生,可我体质甚佳,长年累月不生病,神鬼也奈何不得。几十年历经风雨坎坷,身体一直如铜浇铁铸一般。

体检做得很详细,与以往不同的是,由于这些年来机关一直精简机构,鲜有新人调入,干部年龄普遍偏大,这次新增加了CT(计算机X线断层扫描)颅脑检查。我的麻烦便从这里开始了。

次日早晨上班,我正在办公室与人通话,有同事过来喊,你的电话怎么老占线,手机也不通?医院找你有急事!我忙过去接听,是干检科打来的电话,要我当日立即再去做核磁共振(MR)复查。我说工作太忙,没有时间,何况我也没灾没病,不要忙中添乱。那边护士小姐不依不饶,声称要对您的健康负责。我不应允,手机就一上午响个不停。我哭笑不得,好生烦躁,好生感动,只得应允。

医院,先注射一针增强造影剂,再做核磁共振。昏暗中一通叮零咣当,从机器上爬下来忙问医生,出了什么问题?医生很年轻,讲话吞吞吐吐,说现在不能告诉你,等神经外科辛主任、影像室医院神经外科的专家会过诊,明天你来取片子拿检查报告单时再说。我央告她,明天我要去承德开会,先告诉我个大概吧!她说你还想出差开会?那可不行!我说会议是我一手召集的,通知发出去了,明天报到。我把人家聚拢起来晾在那里,自己不露面怎么交代?请您告诉我复查结果有几种可能性,思想也好有个准备。她笑笑说,没事儿,你回去吧!该吃吃该喝喝!哦,原来只剩下吃吃喝喝了,这话显然不是吉兆,我还能放心么?托朋友打听,他们说,做核磁共振的年轻医生从眼科调过去才一个月,没准儿还弄错了呢。我知道,对于危重病人,比如癌症患者,实情假说是多年来约定俗成的老规矩。有顺口溜说,又瞒又骗,多活几年;告诉真话,立马玩儿完。以前机关体检,查出癌症患者,不出两年都死光了。后来的事实在人们心中形成了这样一个悖论:不查出来平安无事,一旦查出来,就离阎王不远了。

我活了50年,从来没有与神经外科打过交道。神经外科是什么地方,以前真是想也不要想。这回知道了,神经外科就是脑外科。大脑是人体最重要的器官,人的冷、热,痛、痒,轻、重等感觉;动、止,哭、笑,方向、平衡等活动;思想感情、记忆力、分析综合的思维能力都离不开大脑及神经。人的大脑如同一个接受信息、发号施令的指挥中心。神经遍布全身如同上传下达的电讯网络。而在椎骨腔内的脊髓如同大电缆。人体最重要的脑干、脊髓、神经发生肿瘤、出血、外伤,必须动手术的,才需要找神经外科治疗。

复查第二天,我仍按原计划去承德主持开会。医院办公室主任张启琴也是会议代表,打来电话问车上有无空位,顺便搭个车。我说来吧!还以为自己给她提供了便利,过后才明白,原来医院不放心,担心我出意外,一旦疾病突发,医院临时救护,随后迅速返京。用她后来的话说,叫做“给领导保驾护航”。

司机一早就备好了车。我因诸事缠身,启程甚晚,下午三四点钟车才开出北京,公里的路,赶到承德,天已经全黑了。先期到达的会务人员和按时报到的会议代表都在餐厅里等候我们一同吃饭,走进餐厅,大家都站起来,用悲悯的目光望着我。看来消息传得飞快,大家都清楚我的病情,只是瞒着我自己,用餐的时候再也没人敬酒,倒是不断有人来劝,明天去烧炷高香许个愿吧,到外八庙进香是很灵验的。劝的人多了,我只好说,佛门清静,还是不要去添乱。弄个无法破解的难题,去让佛祖坐蜡,恐怕不是对佛法的尊重。我这脑袋里边如果已经长了什么,烧香许愿也除不掉。如果里边没长,不烧香也不会钻出来新的。

饭后佯作无事,和大家一起散过步,我又独自走出宾馆。第一次来承德大约是20年前,后来也断续来过几次,所以对宾馆附近的地形道路还算熟悉。承德因为是著名的历史文化风景胜地,城市规模尚未无序扩张,依然保留着许多大自然的气息。出门沿左侧一条路拐上几拐,便走入了无边的黑暗。夜幕横陈,只有几颗耀眼的寒星,水晶般频频闪烁。借着微弱的天光,能依稀辨出远山的轮廓。古人每临大事,总要夜观天象,我想须臾或许会有一颗流星陨落在不远的山坳里,然而仰视良久,却不见一颗流星划过,倘或用古老的占卜学分析大约可有两种解释,一是我还命不当绝;二是天上的星斗只归帝王将相专属,我等草芥之人,尚未获得与天上某颗星对应的恩准。后种解释显然不能确立,仅前年出现的狮子座流星雨,每小时天顶流量就曾达到0多颗,世上何时有过如此众多的帝王将相?这样密集的流星陨落,只能是我等芸芸众生。

还好,直至午夜,穹顶的每一颗钻石,都牢牢地钉在天幕上。

会议结束。其年正逢避暑山庄肇建周年纪念,这和俄罗斯轰动世界的圣彼得堡建城周年庆典同样难得,不可不看。承德对于文化新闻界的朋友一向热忱,许多景点只要出示记者证即可免票。到了普宁寺门前,方知自己来时匆忙,把记者证忘在了家里,负责接待的朋友忙去购票,进得门来,朋友把门卡递给我嘱咐说,随身带好留个纪念。我接过塑料卡细看,知道朋友的好意分明不是仅仅留作纪念,因为上面有千手千眼大悲观世音菩萨的彩印像,右侧还有三个魏碑体竖排字:护身佛。

走进沿袭中国传统木结构建筑而建的大乘之阁,大佛1.2米高的石须弥底座和莲花宝座前摆满了信众敬献的仿真花卉、水果。大乘之阁门前的月台上香烟缭绕,众多游客跟随僧人诵经、敲钟、抽签,上香伴佛乐和鲜花礼佛。朋友又来提醒,还是许个愿吧,你的病就治好了。记得作家史铁生在他的随笔里说,求神明保佑,可能是人人都会有的心情。事实上,任何无神论者也都免不了暗地里求他多多关照。我抬头仰望当今世界上最高大的金漆木质雕像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颇为其宏伟高大端庄肃穆的气势所感染,还是未为朋友的提议所心动。我十分赞赏这样一个美好的愿望——宇宙间确有神的主宰,确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除却肉体还能有灵魂,肉身衰老死亡了灵魂还另有歇息的处所。人与人之间的亲情和友谊可以万古长存,总比绝对的寂灭更诱人。可是杨利伟刚刚乘坐神州5号上去觐见过了,欧美宇航员还登上了月球,佛祖或上帝谁也没见着。当然,没见着不等于不存在。暗物质、暗能量都看不见却是真实的存在;大卫·科波菲尔穿越长城、锯人、遮盖自由女神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却是十足的把戏。我想佛法博大精深,神若普渡众生,不需乘人之危勉强谁一定要顶礼膜拜;神若锱铢必较,何必来关照一个平日不信神,临危抱佛脚的人呢?我这样一个事事较真的凡夫俗子,还是打起精神,多行善举,自己关照自己吧!

返京以后,拿到了MR检查报告单:右侧额叶内可见大片状混杂信号影,边缘水肿带不大,右侧脑室轻度受压,病变大小约5厘米×6厘米。印象:隔期复查除外右额叶胶质瘤。隔期复查的意思是暂时还不能肯定,发展一段时间再复查;除外的意思是希望排除。这是一种声东击西的措辞。生活中有这样一个惯例,如果组织上找你谈话,说希望你今后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就是说你现在要求自己不严格,而且表现稀松二五眼,所谓“更加”,只是给你留点儿脸面,千万不能当真。如此说来我患的就是脑胶质瘤了。什么是脑胶质瘤?我不再徒劳地找医生。医生有其顾虑,难免闪烁其辞。在当今时代,获取信息唾手可得。我回到办公室,马上登录互联网,用Google搜索病案。

原来脑胶质瘤竟是脑癌!以前见到癌这个字,躲避犹恐不及。虽然几天来我对事情的可能已经有了一个基本的估计,只是不愿意把那个恐怖的字眼说出口,现在病情证实了,我依旧觉得如逢晴天霹雳,五雷轰顶!但是我没有手足无措,因为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上那天起,好运就与我远离。吉星高照,水到渠成的事从来没有落在我的头上,倒霉的事情却一件也少不了。我后来往前迈进的每一步,都是我不甘随波逐流,奋起努力的结果。既然命中有此一劫,就再来一次咸鱼翻身吧。我开始大量查找资料,填补自己关于癌症知识的空白。方才明白,癌症是多种相关疾病的统称。脑胶质瘤发病率占脑部肿瘤发病率50%以上,生存期很少超过2年,被称为生命的灾星。胶质瘤治疗一直是世界性难题。据美国新近出版的权威著作《临床肿瘤学》显示:10位学者共跟踪研究并如实报道例恶性脑胶质瘤患者的治疗情况,这些病人全部做过手术并接受过化疗,结果生存时间最长的为天。

我在网上见到两个求助的帖子。一个是女儿为她患病的父亲写的。她的父亲医院手术。医生在她父亲脑袋左侧开颅,掀起左侧骨瓣,没料到颅内压太高,脑组织膨胀一下子涌了出来。医生一看没法儿下家伙,赶紧又在右侧颅骨打孔泄压。这样的医生和手术,预后效果可想而知,女孩的父亲后来变成了植物人。另一个帖子是大庆石油管理局一个妻子为她的丈夫写的。她的丈夫年仅42岁,患脑胶质瘤到北京来做的手术、放疗,吃抗瘤丸,服中药调理,都没解决问题。术后回到大庆一年就复发了。之后反复复发,已手术两次。现在复发肿物不能手术切除,无法控制,最多还能生存半年……看得我后脊梁冷风阵阵,面色灰白。那天我离开计算机走出办公室就有人问,你今天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

上面病例不是个别的。有医学资料讲,恶性胶质瘤患者的生存期一般只有4~11个月。

我万分痛恨自己,你这个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虚度了宝贵的一生!总以为来日方长,许多计划要做的事情甚至还没有开始,就要和这个世界永别了。

人到了这种时候,后悔已经无济于事。即使想弥补以前的过失也已经来不及,那就轻松享受一下最后的宝贵时光吧!我换上一双柔软的旅行鞋,不坐车,也不敢骑车,担心骑行途中突然晕厥把脑袋擩到汽车轮子下面。我一步一步走在国家大剧院南侧东绒线胡同的小巷间,回忆童年经历的岁月,让生命的小船在时光的河流里缓缓划行;在南城万寿西宫前面的街巷间徘徊,那里是我少年时期成长的地方。但是成长对于我已经没有意义。北京气候最好的时节是秋天,一年难得有这样几天好天气。如今天空一天比一天清澈,街道一天比一天美丽,8年的奥运北京令人向往,但8已与我无关。我将随时准备告别人生,已经没有时间再离开北京到太行山穷乡僻壤重温我的青年时代了。我想像着机关布告栏将要贴出的我的讣告,明知纯属多余,出于职业习惯,仍一遍一遍修改讣告上的措辞,尽管那上面或许只有不能再简单的一两行字。我想起我的刊物,我想改版也许会夭折,穿新鞋走老路。因为总编是媒体的灵魂,躯壳换了另外一个灵魂来主宰,另外一个灵魂也许不肯像我一样刻意求新,自讨苦吃。一生没做成大事,最后连这样一件事也没做好,就要去天国见我的父亲母亲了……我想起我的妻子,她还算年轻,一直跟着我受累,没有过上闲适的日子。想起我的儿子,刚刚考上大学一年级,我答应过供他留学一直读完博士。我22岁失去父亲,一切靠自己撑到今天,没想到他18岁就将失去父亲,只好也像我一样一切靠自己了。我曾经认为自己很顽强,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从不听凭命运的摆布,觉得命运就是你所相信的东西。你相信什么,就会去争取什么,你去争取了,就会得到它。所以我在逆境中从不消沉。想想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写下的那句话:人生来不是被打败的,你只能消灭他,而不能打败他。但是今天,真的到了肉体即将被消灭的时候,你还能做到永不言败吗?

眼看生命的时光无多,我愈想抓紧时间,须臾不敢懈怠,去咀嚼稍纵即逝的日子。剩下的时日愈短暂,我愈要使之过得饱满丰盈。我穿行在大街上,看到铅灰色的天空、拥挤的楼房街道,闻着汽车尾气混杂着炸油饼的气味,过去一直认为是稀松平常的事情。这些我以后都感知不到了。因为这些都是大脑神经系统复杂工作的结果,我的大脑神经系统即将土崩瓦解。Ade(德语:再见),我的妙不可言的铅灰色!Ade,我的沁人肺腑的汽车尾气和炸油饼油烟!……我曾为爹妈给了自己一个好用有效的大脑而感恩,现在我深深地为自己的脑袋而沮丧。对于一个罹患脑癌的人来说,哪怕一个呆子的脑袋也要比他优秀十倍。因为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健康更珍贵。

我想,诊断肯定失误了。医院里不算什么新鲜事,我凭什么会患上脑癌呢?除了点灯熬油开夜车,生命机器超负荷运转,我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或习惯。天理不公!我的脑子先天畸形,是个特例,一生下来就这样……

北京医院依托首都政治、经济、科技、文化、教育中心的优势,组建了专家会诊中心,医院的专家有密切的学术联系。我尚在这里愤懑不平,北京医院办公室主任已经把我罹患脑癌的情况逐级上报。党组和机关党委领导以及医院院长、书记都表了态,联系首都最好的神经外科专家给我诊治。医院神经外科主任辛立平为我预约了时间医院著名神经外科专家张懋植主任。我想应该先登录互联网认识张懋植主任,来预知未来的命运。

应用导航精确剔除脑胶质瘤

健康报讯:医院神经外科专家赵继宗教授、主任医师张懋植应用神经导航系统对成人幕上胶质瘤实施精确定位开颅手术,使大多数患者基本做到了肿瘤全切除,且不损伤病人神经功能。

由于胶质瘤和正常脑组织不好区分,手术尺寸难以把握,肿瘤切不干净易导致术后复发;切多了又易损伤正常组织,死亡率及致残率极高。医院神经外科教授赵继宗、主任医师张懋植等应用导航系统对颅内不同部位、不同体积大小的肿瘤病变进行三维立体定向及术中引导与监测,自动确定手术入路点,其定位精确度高达2毫米左右。手术医生术中能清晰看到肿瘤的边界位置,了解切除范围,避免了对正常脑组织和其他颅内神经血管结构的不必要损伤;术后再根据肿瘤病理类型,及时配合放疗、化疗、免疫治疗等综合治疗措施,就可降低肿瘤术后复发率,提高手术质量,延长病人的生命,并改善其生活质量。

据统计,该院神经外科迄今已用此方法对名难度较大的成人大脑半球胶质瘤患者实施了开颅手术。在肿瘤全切除的患者中,影像复查均未发现肿瘤残留病灶。

我又在《首都医科大学学报》医院名誉院长王忠诚院士、医院副院长赵继宗教授和张懋植主任等专家合著的论文《导航系统在神经外科显微手术中的应用(附55例报告)》。文中详细论述了医院年10月从瑞典引进具有国际先进水平的神经外科显微手术导航系统(Surgiscope,ElektaCo.)至年5月完成的55例各类神经外科手术情况。导航系统主要由三部分组成:计算机图形工作站;智能机械臂及与之相连的手术显微镜;红外线信号发射与接收系统。三部分由同轴电缆连为整体,既可接收红外线信号,感知患者头颅和显微镜的方位及各种移动、旋转变化,又能由工作站发出指令指挥机械臂完成各种术中辅助操作。所完成的55例患者病灶全切率%,术后无一死亡。尤其是在以往曾被认为是手术禁忌的丘脑恶性胶质瘤,其中由王忠诚院士主刀,已完成导航辅助手术12例。手术死亡率0%,全切率%,处于国际领先地位。根据系统设计,机器的系统误差值和头皮的定位误差均应在2毫米以内,经过医生们的努力,实际应用时平均误差缩小至1.15毫米。

能够约请张懋植主任拯救生命,是我的福祉。

我拎着CT与MR胶片,如约来到医院求见著名的神经外科专家张懋植主任。神外四病房大门紧锁。门外拥着许多病人家属。有人咣咣地拍门,里面习以为常,无人回应。后来我才知道,神外四病房大门外永远麇集着焦灼的人群。就连深夜两三点钟,也有病人家属搬个小马扎来默默地坐在那里,或者干脆从街上捡来烂纸箱,拆成纸板平铺开来,和衣睡在水泥地上。尽管医生早已告知,开颅手术病人亟须静养,打扰过频,会造成预后不良。但对于病人家属来说,自己的亲人刚刚被掀了天灵盖,哪个还能在旅馆里躺得安稳?辛立平主任帮助我约定的时间到了,我心里打起鼓来。门外拥着这样多的人,吵嚷不休,张懋植主任会记得有一个不相识的病人在门外等他吗?我看看手表,再看看紧锁的木门,终于,隔着大门玻璃我看到走廊里有一位身材魁梧50多岁的医生敞开着白色外套,衣襟一路飘拂健步走来,开启门锁推开一道缝,探出身子问,医院小辛联系预约的病人?

这就是张懋植主任,我在心里确认道。连忙举起MR胶片口袋,随着张懋植主任挤进门去。

外科医生和雕塑家一样,都是我十分敬重的人。外科医生和雕塑家都是生命的创造者。雕塑家不能仅仅是一个纸上谈兵的画家,他得把二维图画变成三维立体形象,要能够赋予自己的作品以灵魂,同时还必须是一个熟知雕塑材料性质和加工工艺的工程师和能工巧匠。他们既是脑力劳动者,又是体力劳动者。外科医生的工作性质与雕塑家相比,有过之无不及。外科医生刀下的对象较之雕塑家刀下的金、玉、石、木,有时更坚强,有时更脆弱。所以责任和压力更重大,更需刀法精湛,如临深渊。

外科医生不仅要有好体力,还需要有一副好肠胃。在我住进神外四病房的40多天里,没有见到外科医生们正点吃过一顿午餐,医生办公室的大桌子上总是放着一只油渍的塑料袋,哪一台手术结束了,从手术室回来的医生就从中掏出个盒饭扒上几口。

走进一间办公室,张懋植主任接过片子问,病人呢?张懋植主任误以为我是病人家属,我忙说,我就是。你有什么感觉?什么感觉也没有。您看,我不是很好吗?这是体检照的CT和MR胶片,可能是误诊了。也许我的脑子天生就是这样。

我的这个推想或者愿望没有得到张懋植主任的认同。张懋植主任仔细端详着胶片上的影像,泄了气似的斜靠在桌沿上,疲惫地摇摇头。举起胶片耐心给我讲,你的脑子80%有问题。正常脑组织影像应该是这样,像核桃仁儿。你看这片阴影,密度明显和对应侧不一样,里面肯定长了东西。至于这东西的性质,开颅之前不敢肯定,要看病理检验结果。我给你写个条子,医院PET中心找李德鹏主任,让他们进一步查一下,再确定治疗方案。

医院北京PET中心主任李德鹏十分热情。见了我拿的信说,原来是张懋植老师的朋友。把我领进一间幽暗的小房子,让我躺在治疗床上等待。许久,我的呼吸和脉搏都平稳了,进来一个提着沉重的防辐射金属箱的小护士。小护士身着铅制防护衣,在黑暗中掀开厚重的金属箱盖,取出一支细小的注射器,将人体代谢必需物质与短寿命核素制成的显像剂,缓缓注入我的静脉。40分钟后,李德鹏主任应用当代最先进的核医学显像技术——PET(正电子发射计算机断层扫描)采集数据及成像,进行诊断和分析。

三天以后,检查报告出来了:恶性脑肿瘤。

李德鹏主任说幸亏发现得早,恶性程度还不太高。

我一下子成了新闻人物。原先见面不打招呼半生不熟的人见了我也都抢着说,你怎么还上班?快回家歇着去吧!想开点儿,千万别想不开!我自忖,弄不好顶多就是一个死嘛,有什么大不了?死亡是人们的共同归宿,又不是我一家一人的事情,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自古以来无一赦免。可是我又不敢不知好歹,这倒弄得我见人老远就躲,生怕被人家的热情烧成灰烬。只有医务室的大夫见了我轻描淡写说,我们给你问专家了,胶质瘤属于良性,切掉就没事。我说我上网查了,胶质瘤肯定是恶性肿瘤。医务室主任说你又不是学医的,别在网上瞎逛!回来仔细一想,既是医生怎会不辨良恶?医务室大夫们这是关心我,编出善意的谎言,怕把我吓垮。

这使我想到了自己的职业。我是做媒体的,成天向编辑、作者强调舆论导向,说舆论导向正确,是党和人民之福;舆论导向错误,是党和人民之祸。遇事怎么先把自己导进阴沟里去了?我不应该每天忙着寻找信息吓唬自己。于是不再搜索病例,专门查找抗癌信息。这样一来我的心情好多了。当今世界,防治癌症已经取得重大突破。世界卫生组织指出:防治癌症分为三级:一级预防使1/3的癌症通过采取前瞻性预防措施可以不患癌症;二级预防是通过三早(早期发现、早期诊断、早期治疗)使1/3的病人得到治愈;三级预防是还有1/3的病人就诊时已是中晚期即癌症的Ⅲ~Ⅳ期,通过治疗可以减轻痛苦,改善生活质量,延长生存期。

有相当比例的癌症病人是被吓死的,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于无知。精神是生命真正的脊梁。夜晚,我跑到人迹罕至的西护城河边,看看左右无人,在黑暗与二环路汽车引擎噪声的掩护下放声大喊:我要创造一个奇迹——我是奇迹的创造者!

我实现了观念上的转变,从10月13日查出癌症,到11月12日住院,我每天坚持正常工作,没有休息过一天。

中国医学科学院医院是亚医院。仅本部的神经外科病房就分九个病区,习惯称神外几病房,有多张病床。这里专家荟萃,病人也极多,病人越多专家经手的病例越多,医生经验越丰富医术越高明,各地慕名而来的病人云集,住院床位也越紧张,以致神外长年累月有数百号排队等待床位的病人。这时有朋友为我联系成功其它病房,又联系了医院其他著名专家。但是我认准了张懋植主任主持的医院神外四病房,经过一个月的等待和运作终于住了进来。进门先到护士站报到,前后一打量,神外四病房的环境真不敢恭维。整个病房有33个床位,分6个病室。病室有大小间之别,小间住重症病人和临时周转病人,3张床;大间6到8张床。主管护士顾婧把我安排在小间2病室7床。脱掉自己的衣服,穿上病号衣,从这时开始我的称谓就变了,无姓无名,改叫7床。

朋友知道我这些年养尊处优,身体好的时候外出也要住单间、套间,怕我休息不好,对康复不利。说咱们托人换到条件好一些的病房去住吧,我说咱是来做手术的,不是来休养的。何况我内心还隐藏着一个计划:生命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一定要为写作而生存,不再为生存而写作。只要能活着走出去,我就要把这次亲历写出来。从这个角度看,恰恰神外四病房最富于写作的原生态矿藏。

7床带上片子去医生办公室找主管大夫!主管护士顾婧喊我。医生办公室紧靠大门,除去桌椅、看胶片用的磨砂玻璃灯箱、一两台联网的计算机,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大块白色的书写板。书写板一侧贴着按资历排序的神外四病房全体医生的姓名,一侧是本周计划安排手术患者的排序。办公室里只坐着一位医生,我一进门就主动招呼7床坐下,这就是7床的主管医生唐铠。

尽管7床暂时变成了连姓名都无权使用的囚徒,尊严已被剥夺殆尽,但是还要说,唐铠医生留给7床的第一印象很好。他看上去30岁多一点,额头光洁,双眸明亮,脸上焕发着青春的光泽,在医院神经外科有10年的临床资历,显得十分精明干练。唐铠医生接过7床的MR胶片问,头痛、头晕、恶心、呕吐、癫痫吗?7床一连回答了5个不。唐铠医生奇怪了,那是怎么发现有病的?7床回答说体检做脑CT。这位北京大学医学部毕业的医学硕士感慨道,CT真是功德无量!

7床问,开颅手术的医生怎样确定,唐铠医生说手术实行点名制。手术之前由病人或家属选择主刀医生,主任医师点名费元,副主任医师点名费元,术中主管医生作助手。打个形象的比喻,做手术就像吃清蒸鱼,助手上来先吃鱼头,吃完了鱼头,主刀医师来吃中段,最后再由助手吃尾巴。也就是说,你的手术剌皮钻颅骨是我做,切除肿瘤是主刀医师做,摘掉瘤子主刀医师就走了,缝合硬膜,骨瓣复位,缝合头皮还是我做。

7床提出,希望请张懋植主任主刀,为7床做从瑞典引进的具有国际先进水平的神经外科显微导航手术。

唐铠医生问,张主任认识你吗?7床说到医院做PET,是张主任亲自安排的。唐铠医生说好吧,我去和张主任预约。

唐铠医生一边与7床闲聊一边为7床写好了病历。这时楼道里一阵喧闹,送餐车就来了。楼道里病号们开始打饭。回到2病室拿饭盒,看到8床的病友郑光明开始喊他自家雇用的护工小马赶紧拿便盆而不是饭盆,从住进病房第一餐开始,每到吃饭时间他就要大便。郑光明自己也深感不妥,但他控制不了。他俯卧在床,拱着身子,抽自己的嘴巴说,没出息!真不是东西!大哥一吃饭就拉屎。郑光明,我叫你拉,我抽你!郑光明48岁,脑肿瘤复发,这是第二次做手术。第一次手术是38年前,他10岁的时候,上课突然看不见黑板上的字了,医院也查不出毛病。眼科医生说,你们去神经外科看看吧!郑光明就到了医院。一查说是脑袋里长了瘤子,压迫了视神经,由一位40岁的神经外科医生主刀切除了肿瘤。那个外科医生待人甚好,一家老小就记住了,恩人的名字叫王忠诚。38年后的这次手术,也是按照当年王忠诚手术的入路进行的。我问手术切除的肿瘤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郑光明说叫纤维瘤,好像是良性的。我看郑光明两鬓毛发稀疏,皮肤似乎被开水烫伤过一样,柔软细腻泛着丝绸一般的光泽,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是小时候烤电烤的。我就诧异了,烤电,仅仅几十度的热量能把皮肤烤成这个样子吗?很明显是放疗的损伤。可是良性纤维瘤为什么要放疗呢?我绕到他的床头仔细看他的病例卡,天哪!原发:视神经胶质瘤,复发:纤维瘤。也就是说,在年,后来成为德高望重的中国工程院院士的王忠诚医生,仅仅凭着一把手术刀,就彻底治好了高恶性的视神经胶质瘤,38年后发作的是另外一种疾病,并非痼疾复发!

最里面的9床躺着一个昏睡的年轻人,名叫张流,刚刚22岁。小伙子皮肤白皙,高大体面,本应今夏大学毕业,不料寒假的时候开始头疼,到医院检查,查出是畸胎瘤。畸胎瘤多属于良性,只是肿瘤的位置太深,手术风险极大。做了一次手术无法切净,出院后,本来感觉不错,但是剩下的部分肿瘤由于含有恶性细胞,生长速度很快,不久又头疼不止。第二次住院又做手术,术后已经在这里高烧昏睡了四五个月。再行手术凶多吉少,所以只能保守治疗。张流的母亲吴宏,24小时守在床边,昼夜看护。鼻饲,吸痰,接尿,擦汗,翻身,按摩,说话。虽然张流什么反应也没有,妈妈还是一声声企图把他唤醒。吴宏是一个下岗职工,几次对我说,张流这孩子是多么仁义。她说,我特别喜欢首饰,在商场里看见卖首饰的就走不动。过年的时候孩子说,妈,再有半年我就大学毕业了,我上班领了第一个月工资,先给您买一个块钱的镯子。张流,你说你多坑人哪!养你这么多年,还有半年就上班了,你就不要妈了。吴宏说到这里哽咽不止,面如泪洗。现在全完啦,看病就花了十几万。我就怕是人财两空啊!

张流的父亲张金生在某电机厂当绕线工,经常加班加点,来得不是很多。有时来了给送一点儿饭,呆一会儿也就走了。只有双休日能来顶替妻子一天。

睡在2病室的第一夜,给张流降体温的冰毯制冷机不时启动,噪声是电冰箱的数倍。吴宏一夜未眠,开着灯伺候、呼唤儿子;郑光明哼哼唧唧说着胡话;护工小马扒在床栏上呼呼大睡;楼道里乱喊乱唱的、哭闹的、裸奔的,片刻不让人消停;台湾歌手张惠妹的大名在神外四的走廊里彻夜回荡,那是一个叫王张仁的病人的呼喊。王张仁是安徽某地税务局的公务员,病情本来不是很重,但是他被胶质瘤和开颅这两件事吓坏了。术前整天哭哭啼啼,把所有的亲戚都从安徽召集到北京作临终道别。术后则狂躁不止,经常赤裸着公牛般壮硕的身躯跑出来,女护士见他毫无遮拦,说王张仁快回屋,外面有这么多女的呢多难看!王张仁已经不懂得什么叫难看,只顾发自肺腑地大声呼唤他的青春偶像。

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大喊:Iremonstrate!Iremonstrate!(我抗议!我抗议!)为什么对我非法拘禁,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我要控告你们!护士说,周斌也开始瞎胡闹了。

终于天亮了。病房里空气极其污浊恶劣,想打开窗户探头呼吸一口外面的空气,才发现所有的铝合金推拉窗轨道都钉上了卡子。只能开一拃宽的窄缝,仅够伸出一只拳头,绝对探不出去一只脑壳。以防术后谵妄癫狂的病人跃窗而下。

医院为脑损伤病人准备的病床也很专业。1万元一张,制造得非常牢固,让人联想到专政工具。所有病床四脚都装有万向轮,而且带刹车装置,四边的护栏都是活动的,下面带金属齿,开启自如,咔咔作响。床栏带有孔洞,便于穿绳索把癫狂的病人牢牢地捆在上面。

社会上有许多人,把神经性疾病和精神疾病混为一谈。听到神经病这个词,马上就会想到疯子、傻子。实际上神经病是神经系统疾病的简称,一般为器质性病变;而精神病是精神失常,多为功能性病变。但是有的神经疾病同时伴有精神障碍,出现抑郁、焦虑情绪。我穿着病号衣,等待剃光头,没有姓名,没有自由,呼吸着污浊的空气,生活在锁门关窗的封闭环境里,面对如此重大的人生坎坷,不能不抑郁,不会不焦虑。我用什么方法来证明我的抑郁焦虑是一个正常人的抑郁和焦虑呢?我不能无缘无故找人演算一道数学题或是背诵一首长诗来证明我的清白,那种做法恰好说明了我是一个精神失常者。我越想表白自己不失常,越说明自己失常,百喙莫辩啊!几十年培养的自尊、自信、自立、自强都灰飞烟灭了,一下子沦入了弱势群体的泥沼。能够留头发也是一种资格。我想在神经外科身穿白大褂,留着黑头发的医护人员眼中,我们这些身着病号衣的光头党都是排队等着挨刀的另类,如狱警眼中的人犯。医生上班时间到了,我赶紧找机会对唐铠医生说,尽快给我安排手术,我要及早离开这里。唐铠医生面露难色,说可以快一些,但是要等周五医生例会确定,手术前有很多准备工作,不能匆匆忙忙草率行事,您得耐心等几天。

周五早上8点上班是医生例会。张懋植主任在医生办公室召集神外四病房全体医生讨论住院病人的病情,研究确定下周的手术计划。唐铠医生早晨来取走了MR胶片,很长时间才返回来。他说我们认真看了你的片子,研究了这么长时间,想给你做一台复杂的手术,一次把病治好。这样费用要高一些、手术时间会延长,相应危险性也就大一些。需要征求你的意见。

我问您说的是神经外科显微导航手术吗?唐铠医生说,不仅仅用导航,我们还想在术中应用一种新技术——荧光示踪。导航是术前定位,在术中是静态的;而荧光示踪是在术中跟踪定位,是动态的,可以使手术更精确。这在医院还是首次,是一次学术创新。所以你出院以后,我们可能要对你将来的情况进行跟踪。

我一听唐铠医生讲学术创新,说太好了!多年来人们认为癌症无法治愈,就是因为一直没有找到切实有效的治疗方法,这个医学上的难题,只有在创新和发展中才能得到突破。在我的手术中实现学术创新,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其它的担心包括提高费用、延长手术时间和增大危险性都不必考虑。

先前和郑光明同病室一起住过的病友沈恒要出院了,来向郑光明告别。虽然大家过去天南地北各不相干,以后也未必有见面的机会,患难时刻住在神外四一起闯鬼门关,尽管时间短暂,对这份缘分依然珍惜,临走总要相互道别,留下电话。沈恒站在郑光明床前,反复说,老郑在京剧,18年……在京剧,18年。郑光明越听越糊涂,你说什么?让我唱京剧?敌营18年?敌营18年是电视剧,哪儿有京剧呀?沈恒以前是一个公司经理,非常精明,手术之前神清语利,动作灵敏,打牌只赢不输。术后行动不便,口齿不清,讲话说着说着就忘了。连续做了几个星期的高压氧舱,才有所恢复。大家都听不明白在京剧18年是什么意思,有些着急。我分析他们两人的情况,想了想,猜道,沈恒是讲:老郑,再争取,38年!对吧沈恒?大家都要像郑光明一样努力,争取术后再活38年。沈恒忙说对——对!

每天晚上9点以后,喧嚣了一天的楼道才能清静下来。医生下班了,病人困倦了,家属回去了,楼道里只偶尔有值班医生和护士匆匆而过的身影。这时,我便到楼道里做几遍第八套广播体操,再沿着走廊来回走两个小时来排遣压抑的心情。走廊长度从东到西铺有块瓷砖,一趟可以走70步。走廊里没有风景,只是墙上有块宣传牌。每路过一次宣传牌,我就默诵一遍上面的内容,用进废退,我要锻炼自己的大脑,以免术后变成一个傻子。终于,我能够把它背诵下来了。

宣传牌——

什么是颅内良性肿瘤和恶性肿瘤

颅内良性肿瘤是指生长在颅内某一部位,细胞分化良好,生长缓慢,多能根治的肿瘤。而颅内恶性肿瘤则相反,(大都生长在脑组织内),细胞分化不良,生长迅速,难以根治。有些颅内良性肿瘤,由于位置深在,其周围有许多重要结构,发现时体积已很大,手术不能全部切除,预后不良;而有些部分的所谓颅内恶性肿瘤,由于生长在不很重要的脑组织中,几乎能全部切除,手术后也能生存较长时间,甚至能治愈。有极个别的脑瘤,开始为良性,以后转变为恶性,颅内胶质细胞瘤、转移瘤及侵入瘤多为恶性,脑膜瘤、垂体腺瘤、胚胎残余性肿瘤及血管肿瘤常为良性。

我的病就是上面说的所谓颅内恶性肿瘤,生长在不很重要的脑组织中,能全部切除,手术后能生存较长时间,甚至能治愈的。我不断暗示自己,建立战胜癌症的信心。较长时间是多久?郑光明已经用事实回答了:38年。治愈的概念是什么?我已经登录互联网在医学院的教科书中看到了,治愈:肿瘤全切、症状消失或减轻,随访多年不复发。

走累了,我就停下来,背诵奥地利诗人莱纳·马利亚·里尔克的诗:

豹——在巴黎动物园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于是有一幅图像浸入,/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在心中化为乌有。

晚上,王张仁夜呼张惠妹越发气壮山河,搅得整个神外四病房的病人不能入睡,医生护士都无法控制。后来发现只有他的亲人在一旁陪护时他的状态才能稍许安静一些。但是大间病室为防止家属干扰其他病人休息,不允许家属陪护。于是主管护士顾婧晚上10点多找我,希望我连夜搬至6病室的加床,给王张仁腾地方。半夜三更,我开始收拾物品搬家,我的称谓7床就改叫加床了。加床放在病室为扩大面积往外推出的阳台上。原来的外墙拆除了,可是暖气没有挪,加床就夹在暖气和透风漏气的铝合金窗户中间。这样,一边紧挨暖气,一边靠着封闭阳台的铝合金边框和玻璃。时值寒冬,正可谓一半是火炉,一半是冰窖。

6到8人的大病室里不允许家属陪护,病人术后由护工统一护理。每间大病室只有护工1人,24小时轮换一班。做手术也像黄花鱼,赶拨儿。有时七八个病人都等着手术,或是都快要痊愈出院了,生活都能自理,护工就变成姑奶奶没什么事可干。有时大夫干劲大,发扬大跃进精神,一股气儿把手术都做了,病人个个需要护工照顾,麻烦就来了。吃饭的时候,护工左边擦一把屎,右边喂一勺饭,满屋子复合味儿。

隔日,紧邻的31床病人身体康复高高兴兴出院了,我才由加床移至31床。鄙人的称谓又改叫31床。幸亏主管医生熟悉地形,否则这通捉迷藏,第二天都找不到自己的病人。这天晚上,从急诊转来一个病人,又安排在加床,名叫魏和平。

老魏和我同岁,当年也是一个下乡知青。两年前在神外四做过一次开颅手术,这次犯病是在单位吃饭的时候,吃到半截出溜到桌子底下就站不起来了,随后呕吐不止。他对自己的病忧心忡忡,他的妻子和妹妹都泣涕涟涟。在神外四大门外等待探视开门的时候,老魏的小妹对我妻子说,我看大哥挺想得开,还能每天坚持锻炼,您和大哥说说,求大哥跟我哥聊聊,做做我哥的工作。妻子说没问题,他一直就是给人做思想工作的。再说他们年轻时都下过乡,有共同语言。接到工作指令,我和老魏随意聊了几句,老魏果然思想负担很重,没说几句便突兀地问,你说人死了有灵魂吗?地狱是不是和平时传说的一模样儿?医院以外,我会张口就回答他没有。但是在这种魂灵四处游荡的场所,我还真不敢那般武断。不料老魏的话是自问自答,没等我反应,他便以过来人的口吻肯定道:其实灵魂、天堂和地狱,什么都没有!我第一次生病的时候死过一回了,整整过去三天,醒过来以后什么都不知道。人一死就全完啦,我得赶紧叫儿子过来再见一面。我上次侥幸逃了过去,这次恐怕是不行了。我说老魏,咱们什么苦没吃过?大风大浪,一辈子都快挺过来了,你要相信科学,不会出问题的。他说我这是第二回,这回真有可能逃不过去。我说老魏,你想想,如果你这次真过不去,医生就不痛痛快快收你进来手术抢救了。他思忖道,这倒也是。所以你要多吃东西,别心里一烦就什么都不想吃,老教你爱人和妹妹着急,要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咱们争取一起出院。

在这里我认识了二进宫的周斌。周斌将近30岁,医院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术前是一个讲话彬彬有礼,长得很标致的年轻人。他自己、父母、女朋友都是知识分子。那天上午理发师来给他术前备皮,刮了光头,我看到原来隐藏在他发迹里的U形疤痕,才知道他是胶质瘤复发,第二次进来做手术。周斌还没有结婚,女朋友优雅端庄贤淑。两年前周斌做了第一次手术以后,女朋友没有敢按照原来计划的进度和他成婚,也没有离他而去。这次住院还像妻子一样跟着来照顾他。但是周斌的父亲是个十分冷静理智的人,他说,胶质瘤是治不好的,要不怎么说是绝症呢?所以周斌知道,不仅他的爱情渺茫,连生命也是渺茫的。

在6病室里和31床对角住的病友是来自黑龙江的贾明志。贾明志是收购废旧金属的个体户,患了脑垂体腺瘤。按说脑垂体腺瘤属于良性,但是贾明志的治疗不顺利。贾明志是独生子,得了这种病,全家人不放心,由媳妇陪着专程到北京看病,家里扔下两个没成年的女孩子,连80岁的老妈都跟来了。黑龙江专门收购废旧金属的个体户到北京治病想住医院不大容易,幸好贾明志的二舅母医院的退休主任医师,在卫生系统工作一辈子,有些熟人。就七托八托找到了医院神外四病房的林松医生,林松医生为人热忱,40岁出头,副主任医师,从内蒙古医科大学毕业后考取了王忠诚院士的博士研究生,至今还在跟随王忠诚院士进行博士后研究,是神外四病房骨干中的骨干。既然贾明志的二舅母通过熟人找到了林松医生,林松医生也对贾明志多有关照,亲自担任了贾明志的主管医生。贾明志在神外四病房6病室住了将近两个星期,完成了一系列术前检查和准备。到了手术前病人和家属选择主刀医师的时候,林松医生已经提前做好了为贾明志主刀的一应准备,并选择了一位优秀的年轻医生当助手。贾明志和他没文化的老婆以及80岁的老妈,都是没主意的人,一切听从退休军医二舅母调遣。林松医生作为副主任医师,具备主刀资格。选择主刀医师签字交点名费的时候,林松医生以为自己堂堂博士后都肯屈尊为贾明志当主管医生,贾明志也会点自己的名主刀,没想到贾明志把点主刀医生这件事当成了他在黑龙江雇人收购下水道铁箅子。贾明志想,点林松干活儿块钱,点张懋植干活儿块钱,那还是多花块钱叫张懋植来干划算。二舅母尽管是有学养的人,想法与贾明志不尽相同,结果却殊途同归。二舅母当众对林松医生说,就你还想主刀?你敢做我们还不放心呢!二舅母在这里至少犯了两个错误,一、她把林松医生位置摆错了,当成了自己的后辈晚学;二、同行是冤家,好汉别提当年勇,尽顾了臭显摆,忘了自己是干什么来的了。林松医生在神外四何时受过这等蔑视,不由得长叹一声,唉,你们真是一点儿面子也不给我留呀!张主任这个月的手术早就排满了,我做手术你们又看不上,赶紧办手续出院,联系别的地方去吧!

贾明志的二舅母知道自己惹了麻烦,扔下贾明志娘儿仨不管,蒸发得踪影皆无。没有二舅母撑腰,大夫护士又催着办出院手续,贾明志一家三口愁云压顶,成了三只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贾明志转到我的床前,停住脚步说,大哥,我这事儿闹瞎啦!你帮兄弟出个主意吧!

我说老贾,我看你是假明智真糊涂。你来医院做手术,先得明白两个道理,首先,主任点名费元副主任点名费元是明文规定。凡是准备做开颅手术的病人都想请最好的医生,谁也不会在这儿吝惜块钱。所以希望请张懋植主任主刀的病人特别多,刚住进神外四就应该先排上队。你当时不提请张懋植主任主刀,临到要手术了才说请张懋植主任怎么排得上?再说张懋植主任也是50多岁的人了,所有神外四的病人都由他一个人主刀他也扛不住。就是扛得住也不能说所有的活儿都让他一个人干,让那些年富力强的副主任医师都整天闲着喝茶看报。其次,你这次医院,还是托人找林大夫帮你疏通的关系。林大夫对你不薄。林大夫是博士后,你知道啥叫博士后?从小念书,念够22年还接着学习搞科研,回回考试优秀,才叫博士后。你这种良性的垂体腺瘤手术,在林博士后手里,不过是小菜一碟。你不放心他,他还看不上你呢。你和人家闹翻了,真办了出院手续,再想住进来做手术就难啦!

贾明志说,我离开家到北京治病前后两个多月了,两个女孩儿留在家里不放心,三个大人在北京两个月钱花老了,再拖长时间,我也花不起。我说你还缺钱?你回收旧金属低进高出一年怎么也赚几十万。大哥你扯吧!哪儿有几十万?贾明志眨眨眼说也就两三万。收进的时候给人钱少了,人家不干。也就收下水道铁箅子、电线电缆挣点儿钱,可公安查得忒紧,逮着了罚得老狠!弄不好还拘留。见话题扯远了,贾明志忙磨回头问,大哥,你说下一步我咋办?我说只有两条道,一是出院,咱不在天坛看了,回哈尔滨去治。二是向林松大夫道歉,还请他给你主刀。贾明志听了我的话,回到自己的床位和老娘、媳妇叽叽咕咕咬了一中午耳朵,下午一上班就去找了林松医生。贾明志这次一点儿也不糊涂,把屎盆子全都扣在了二舅母头上,自己丁点儿责任也没有。林松医生宽宏大量地说,就是嘛,我一直觉着你这个人还不错,实在。不然我才不管你们的麻烦事。好吧,马上办手续,后天给你手术。

时隔一天,林松医生主刀为贾明志做了手术。手术当天,二舅母终于又抛头露面了,但是二舅母这次复出,说话办事畏首畏尾,与前次截然不同。二舅母根据自己当年的老经验,幕后指挥外甥媳妇从商店里搬来整箱的牛奶、饮料、方便面、软包装熟肉食品,往手术室里送,说是大夫护士辛苦,做手术中午顾不上吃饭,请大家抽空吃一口,吃不了打包兜着走。结果被残酷地拒之门外。护士说里面是无菌手术室,弄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进去,会增加手术感染的几率。二舅母只好把外甥媳妇从商店里搬出来的东西悉数运回家,恐怕两三个月也吃不完。

林松医生医术果然不一般,给贾明志做手术不用开颅,连头发也不剃,从鼻孔里就把贾明志的垂体腺瘤切除了。贾明志从隔离室里回来的时候,鼻孔里塞满了纱布条,面部消肿之后,林松医生来往外拽贾明志鼻孔里的纱布,就像魔术师从手心里往外抻彩带一样,越拽越长,看得我们目瞪口呆。过了一个星期贾明志就完全恢复了,除了说话有些囔囔,什么毛病也没有。

只是贾明志的思路又出了毛病。总是向病友要人家的CT、MR胶片,和自己的胶片作比较,说自己的手术不理想。看,我的脑垂体和你们的还不一样,这儿多一疙瘩肉,林松没给我的垂体瘤切干净。贾明志第二次向我借MR胶片的时候,我不给他了。我说你学过《临床CT诊断学》《神经影像学》和《神经系统MR诊断图谱》吗?你连小学都没毕业,要是也能看懂MR胶片,医院的主任、教授和硕士、博士们不是全白搭了?林松大夫告诉你手术做得好,就是做得好。你必须相信医生,对你才有好处。实在不相信,只有一个办法,到街上肉铺借把斩骨刀,抡圆了把自己的脑袋劈开叫你媳妇看看,到底是林松大夫说得对,还是你猜得对?

林松医生也烦了,告诉护士长,让他办手续,马上出院!

贾明志被请出了医院。贾明志率领媳妇和老娘向林松医生goodbye的时候,几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无奈。

“漫漫长夜”是怎样一个词语,恐怕只有在医院神经外科病房住过院的病人才能体会。昼与夜作为自然现象,在一定的节令,长短应该是恒定的。如果感觉某一时段昼夜长短失当,必然是人为因素干扰的结果。

医院神经外科病房白天的时间如过隙白驹,因为时常有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分散病人的注意力。那是一个静谧的早晨,神外四病房走廊里出奇地宁静,上班时间过了一个多小时,还没有见到医生的半个影子。按照战争年代的说法,这样的时刻很快要有大事发生。我百无聊赖,站在病房窗前沐浴冬日上午的阳光,一边俯视住院部楼下顶着寒风脚步匆匆的过往行人。忽然,北京市神经外科研究所旁边的两扇玻璃大门打开了,里面一下涌出许多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奇怪的是许多医生还搬着椅子,抬着桌子,如蚂蚁搬家。医院或者医生情况有变,病人的治疗不免堪忧,我立医院发生了什么情况。护士习以为常地说,病房大夫三个月一次大轮换。我们机关里培养年轻干部,也实行轮岗锻炼。这种事情按说没什么出奇,但是外科医生毕竟不同于一般的机关干部。

上帝这两天似乎露出了笑颜,他老人家也许真的被吴宏对儿子的千呼万唤感动了。一直在深度昏迷之中的张流,这两天开始吭哧,好像还有扭动的欲望。吴宏面有喜色,甚至流下了热泪。张金生对我说,老天爷总算要睁眼了,我们张流也许有点儿戏。可是好戏还没开场,吴宏就面色惨白了,因为吴宏在给张流做每天例行的全身按摩时,意外地在孩子腹部摸到一个硬梆梆的球状物。她怀疑孩子肿瘤转移,腹腔里又长了一个。找孩子的主管医生王小平,怎么也找不到,有一位刚换来的年轻主管医生来到9床前说,以后张流的治疗由他负责。可是这位医生不熟悉张流的病情,不清楚他腹腔里瘤子的病史。吴宏毕竟在神外四病房陪床时间久了,人头熟稔。打听到了王小平医生轮换的新去处,跑去把王小平医生请回来。王小平医生来到病床前,上手一摸,一脸茫然,说,尿憋的。千万不要继续喂水了,把膀胱撑破就危险了。去叫护士插导尿管排尿,不要一次排净,慢慢排。先排出毫升,摸摸膀胱软乎了,过一个小时再接着排。

吃晚饭的时候,外面天就黑了。饭后不久,不到8点钟,值班护士开始给各病室关灯,让病人早点儿休息。我照例到走廊里做几遍广播体操,步行两小时。10点多回到病室,刷牙洗脸准备睡觉。却见4病室的护工和6病室的护工精神抖擞,干劲倍增,像是谁给她们注射了兴奋剂。两个人结成了互助组,用小车往两间病室运被罩褥单。护工24小时轮一班,连续工作干到晚上已经非常劳累,熬到半夜有时会躲在门后边或角落里打个瞌睡。从道理上说,护工确是彻夜不该合眼的。护工挣的工钱来源于术后病人每人每天30元的护理费。开颅术后病人尚处于危险之中,要时刻监护。护工睡着了,万一病人出现危急情况,不能及时告知值班医生护士,出了麻烦谁来负责?医院护理部门对护工的管理非常严厉。

让人费解的是,医院神经外科手术水平已经站在21世纪世界神经外科学的前沿,比如颅内动脉瘤手术死亡率国际水平为2~7%,而医院神经外科只有0.3%;脑干肿瘤手术国际文献报道死亡率为5~30%,而王忠诚院士领导开展的脑干肿瘤手术近三年无死亡。医院对护工的管理却停留在依靠突袭和连坐的古老年代。如果半夜时分,房门被悄悄推开,进来几个神灵般的影子,在瞌睡中的护工肩头轻轻一拍,说醒醒吧!或者发现由该护工护理的病人尿湿了褥子没有及时更换,护工这个月的收入就要打大折扣了。不仅如此,护工之上的值班护士及护士长也会因监管不力受到连带处罚。就连吴宏这样没有工资可扣罚的陪床家属,晚上打瞌睡被查到也会殃及值班护士的奖金,值班护士辛苦一夜,无端被扣银两,怎能不给吴宏脸子看,这对患者岂不是雪上加霜?最让护工们无奈的是,有的时候,她们明明打探到了消息,说今晚有夜查,她们积极表现一个通宵邀功请赏,盼到旭日东升夜查也不来。护工毕竟没有研习过《孙子兵法》,搞不清兵不厌诈的规律。结果便事与愿违,本来院方是想让护工更好地照看病人,结果是护理部每放出一次夜查的口风,病人便徒增一夜烦恼。前半夜护工们紧张得忙个不迭,后半夜更不敢打盹,索性甩开膀子大干。两三点钟便开始倒腾病人的被褥,更换被罩褥单,免得第二天早晨换不完耽误下班。病人只好耳边听着护工的声声吆喝,闭着眼睛像老和尚数念珠一样数……分分秒秒等待天明。心里数着念珠,耳朵里还得听着旁边的伴奏,大小便失禁的来自内蒙古二连浩特的出租车司机冯富贵一惊一乍地从嘴里往外蹦词儿——轮胎!苹果花儿!棒子骨!导弹……外加听护工老尹在一边周公解梦。老尹自言自语说,轮胎是说你们家新买的夏利出租车。冯富贵呀冯富贵,你丫挺只想着富贵,做人得老实本分才成!你们两口子带个闺女在你们那个边疆小城过得多滋润呀,又自己买了车,跑出租挣了钱全是自己的,也不用交车份儿了。你们男人为什么有钱就学坏呢?偏偏要在外边包个苹果花儿!这回自己瘫了,你车还怎么开,账还怎么还,日子还怎么过?这回你丫棒子骨了吧!导弹是什么呀?我听烦了,顺嘴搭腔告诉老尹,导弹就是奶瓶儿。白天他要水喝就指着奶瓶儿叫导弹。喝水?冯富贵,你喝尿吧!老尹嚷道,昨天晚上刚换的褥子半夜又尿了,谁叫你把塑料袋揪下来?瞧这湿的,翻翻身,来,给你丫换褥单,哎呀怎么又拉了?真臭!还得换被罩!在家就是你媳妇儿也不这么伺候你!我看你就是成心,别他妈要导弹了,你丫就是一个捣蛋!

天终于亮了。金色的阳光挤过神外四病房窗帘的缝隙,照耀在病人疲惫不堪的脸上。熬过这样的夜晚,第二天病房里肯定上演俄罗斯经典话剧《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病人全都扎在被子里补回笼觉。我睡不踏实,一早就起了床。我还耽心主管医生是不是也撇下我不管,随着大拨换到别的病房去了呢。万一那样,答应给我做的复杂手术,弄不好就泡汤了。幸好8点刚过,我又听到了唐铠医生讲话的声音。我忙迎出去说,昨天换病房您一天没露面,弄得我挺紧张。唐铠医生说前天值夜班,昨天我休息,年轻医生轮换分两种,有三个月一轮的,有半年一换的,我在神外的时间比较长了,属于半年轮换的,你放心吧。

有一回双休日,吴宏回家睡一天觉,张金生来替她值夜班。张金生的精神已经麻木了,伺候儿子一会儿,就歇一会儿。不似孩子的母亲一天24小时伺候,无止无休尽心尽力。歇着的时候,就钻到厕所里吸烟,而且居然有心思到6病室找我聊天。我是个直率的人,就劝他说,金生,你应该多出把力,来得勤一点儿。吴宏这样一盯就是5天,会拖垮的。张金生说,我来的是比她少,可心里更难受。这孩子颅压高,总是呕吐,大夫把天灵盖都卸下来了。他脑瓜顶是软的,里面没骨头,脑子和外边就隔着一层皮,颅压高就鼓起来,颅压低就瘪进去。大夫说这块骨头暂时用不着,以后补这个窟窿镶不锈钢板,就把天灵盖给了我。我在外面天天怀里揣着孩子的头骨。您知道骨头怎么防腐吗?我想把孩子这块头骨做成标本,将来孩子没了,留个念想。我听了颇不以为然,这叫什么做法?简直是放着正经事不干,瞎掰。张金生接着说,孩子他妈想法有问题,第一次手术瘤子切不干净,第二回进来手术效果还不好,说是瘤子裹着动脉血管,大夫不敢全切。她老是埋怨、后悔,谁劝也不听。您帮我劝劝她行吗?

下一个双休日的夜晚,张金生替班,又来找我。他说上回我托您和吴宏谈谈,我听说您真和她说了。她还真听得进去,我想问问,您是怎么把她说通的。

我说,那天晚上一直很乱,是唐铠医生值夜班,10点多从急诊转来一个脑溢血的老妇人,手推车停在楼道里,一大群儿女围着,商量是开颅抢救还是不抢救,挺大岁数了,花这钱冤不冤。唐铠医生说钱的事你们商量好了,要治,你们签字,医院马上安排手术,要是不治,还回观察室打点滴,病房里没有空床位。一直嚷嚷到两三点才散,弄得我一夜没合眼。凌晨4点,我下床去卫生间,楼道里空无一人。进了盥洗室见吴宏给孩子鼻饲之后独自在刷洗饭盒、鼻饲管。一看见我她的眼圈就红了,说孩子这几天越来越不好。我真后悔,我当初不该请专家给孩子做手术,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没人敢给做了。专家名气大,顾虑太多,怕砸了牌子毁了自己的名声。我也不是不讲理,只要给我们手术,从手术台上下不来死了我也不怨谁,也比这样活受罪好。我当初要是找刚毕业的小大夫主刀就好了,年轻人胆子大顾虑少敢闯敢干,我们张流的病兴许就治好了。我说吴宏,我今天得说你几句,你的情绪和思路都不对头呀!再这样下去你就快变成祥林嫂了。祥林嫂受了刺激,遇着人就说“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孩子遇上狼了;他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你现在逮着谁都埋怨自己。我就不明白,第一,请大专家怎么错了?请小大夫怎么对了?大专家怕砸牌子,小大夫更怕。你想人家孩子辛辛苦苦念了十几年书,大学毕业刚上班,先弄个难做的手术把一个病人的命交待了,这一辈子怎么干?还怎么晋升?怎么娶妻生子?医院也得先当住院医,作助手。没有主刀资格呀!第二,你以前说过,你孩子是欢蹦乱跳地进来的。大夫上来就蛮干,转天上手术台把你孩子给治死了,你不告到法院和大夫拼命才怪!现在病情一步步恶化,孩子眼看不行了,你又说自己通情达理。只要给手术,从手术台上下不来死了也不怨谁,找出这么个理由来折磨自己。这叫什么逻辑?别和自己过不去了,这可能就是命。只要尽心尽力,把这件事处理完了,对得起孩子,心里没愧,你们俩大人以后还得接着好好过日子。

张金生听了,竟出人意料地有两分得意。说,她是得自责。其实,我特恨她。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得保证出院之前不对任何人说。这里所有的人包括医生护士都不知道,医院你愿意说就无所谓了。好,我点点头。张金生说,我和张流感情特深,这些年只有我和张流一起生活,相依为命,我是又当爹又当妈,摸摸良心,我对得起这孩子。孩子从高二升高三的时候,吴宏她就狠心扔下我们俩和我离婚了。其实我对她一直挺好的,搞对象的时候我追丫挺的多不容易呀!她要是外面有人了也行,傍上大款了也行,什么也没有,就扔下我们走了。还成天假积极,不顾家,入完团又入党,当小组长。结果捞着屁了?该下岗还照样下岗。家也没了,孩子眼看也没了。她不后悔谁后悔呀!

我说金生,这就是你不对了。我看吴宏是个正经人。她和你离婚,要从两个人身上找原因。她愿意上进有什么错?和你离,我看像是嫌你一辈子都没长进。你入过团么?没有。入党了么?我不入。当上小组长了么?没有。也没动脑筋在外面挣点儿活钱?没有,我就是在车间里好好练活儿。那么你当上劳动模范了?咱不当那个。我靠,金生,你懂不懂?过去一提功名利禄,就以为臭不可闻,实际上现代社会认为个人追求也是社会发展的动力。别怪老兄今天挤兑你,男爷们儿在工厂干一辈子,连个小组长也没混上,还好意思挑别人的毛病!人家吴宏不和你离婚和谁离婚?这段时间你们一块儿伺候孩子,你不说外人还真看不出来你们早离了。你们都是快50岁的人了,都老实本分。什么傍大款,胡扯!大款包二奶都找20几岁的小丫头,哪有包养一个四五十岁下岗的半大老婆子的?这几天有难处要互相理解,互相帮忙。把这事挺过去,以后还是应该争取一起凑合过。

我再给你一个建议,孩子的那块天灵盖,还是别留着,留着谁见了谁伤心啊!以后孩子走的时候还给孩子,一起火化了吧,别让张流到了那边没天灵盖。

就这样吧,回去好好想想。我刚走了一个小时,还要接着锻炼身体呢。

5病室是隔离室,里面住的是刚刚做完手术的病人和重症患者。隔离室的门晚上有时是敞开的,从门前走过,能够看到有一个气管被切开的女病人,呼吸不畅,得不断给她吸痰。护士用橡胶吸管捅一下,滋滋溜溜一响,她赤裸着黄得有如橙子皮的上身就痛苦地抽搐一阵。声嘶力竭地大喊,不活啦——我完啦——我想这女人没生病的时候,也有自己的尊严。有自己的家庭、单位。也和丈夫、孩子怄气。也和领导闹名份闹待遇。与同事们为蝇头小利计较。人到了这个地步,自己都在喊不活了,命都不吝惜了。一切恩恩怨怨都可以大而化之地划上句号了。

坊间百姓传闻的下地狱被小鬼锯开的磨难,大概也不过如是。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拔掉身上蜘蛛网一样的管子自杀。为什么呢?为了子女,为了尚待发挥的才能,为了一份珍存的回忆……这些维系着绝望者生命的纤弱细丝究竟是什么?

我想,只要对生活还抱有希望,即使面对苦难,也可以借助于受苦受难获得生命的意义。甚至困难本身也应当具有生命的意义。没有苦难的人生不是完整的人生。

术前的一个夜晚唐铠医生又值夜班。看他出出进进急着给白天刚刚做过手术的病人安排完CT影像复查,忙过了一阵,我走进他的值班室。我先向他表示了歉意,说我上次着急催给我安排手术是不妥当的。既然医院安排,配合医生尽量把手术做好。早一天晚一天手术没什么关系,急急忙忙草草做完了,没几天复发了来个二进宫,早几天抢出来的时间又找补回去了。唐铠医生没称呼我为7床、加床、或者31床。他说,老蒋,胶质瘤的手术预后效果一直不好。我们是想通过给你做的手术,找到切实可靠的办法,把对胶质瘤的治疗提高到一个新水平。

闻听此言,一股暖流涌上我的心头。我说我知道,胶质瘤的治疗是一项世界性难题。治疗失败的主要原因是复发率太高。由于肿瘤组织与正常组织之间界线不清,手术很难将其彻底清除。资料上说,胶质瘤只有当其细胞总数减少至10万以下或重量0.克以下时,才能被机体免疫系统杀灭。而目前传统的治疗不能将肿瘤细胞数降至免疫系统可杀灭的水平,即10万个细胞以下。残存的癌细胞必将成为肿瘤复发的根源。即使应用神经外科显微手术导航系统,术后瘤腔周围1.15毫米的误差,遗留癌细胞总重量能否控制在0.克以下,恐怕也难以把握。况且,术中脑内结构相对位置的变化和血液、脑脊液的干扰,也会导致手术精确度下降。所以我渴望做您说的那种复杂的手术,好像叫做荧光示踪是吗?

午夜昏暗的光线下,唐铠医生明亮的双眼在近视镜片后面熠熠闪光,您是干什么工作的?怎么会知道这些?我说,我怕自己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于无知,正在努力学习。今天先拜您为师,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能做神经外科显微导航和荧光示踪手术,我还不满足,不惜班门弄斧,给唐铠医生出主意。我说,医院有一种办法很有效,手术的时候,在瘤腔靠头皮侧埋置一个小药囊。里面装满能够抑制癌细胞的药物或者疫苗,让它在术后缓释。药品释放一段时间后,再定期向小药囊里补充注射药物,可以有效防止肿瘤复发。唐铠医生听了甚感惊异,问您又是从哪儿知道的这个办法?医院这样干吗?这是我们早在七八年前就试验过的,效果不好。副作用剧烈,给病人造成的反应太大。

弄斧班门砸了自己的脚,我忙转移话题,说楼道里有一块宣传牌,我看了许多遍,可以背诵。我的病灶就是生长在不很重要的脑组织中,手术能全部切除。所以我就是甚至能治愈的那种病人。唐铠医生说,脑组织都重要,哪儿有不重要的?我坚持说额叶不重要,可以整体切除,他问谁说的?我说登录互联网在一部医学著作上看的。唐铠医生不和我抬杠,只是说,你的病有治愈的可能,所以我们正在努力。他说话一直非常谨慎,我后来终于明白,只要你是他的病人,从他嘴里说的有关病情和治疗的每一个字他都要负责,并且代表的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意见。不似我们做媒体的,时常信口开河。

我想再多了解一些关于示踪技术的情况,问示踪究竟怎样进行。唐铠医生说,这是激光技术、光导技术、光信息处理技术、生物光化学技术和现代医学技术有机结合的产物。不仅能示踪,对癌症还有治疗功能。是一项肿瘤治疗的新技术,要用仪器,还需使用药物。

知道还有治疗功能我很兴奋,但是我听唐铠医生总是给我讲概念,心里有些起急。也顾不得礼貌,就直截了当地问,荧光示踪你们见过吗?唐铠医生这次把话挑明了,只是在国外的医学文献上见到过。我想,得,刚刚在文献上见到过!这次真得豁出去了。这可真应了老祖宗马克思那句话:“在科学的入口处,正像在地狱的入口处一样,必须根绝一切犹豫,任何怯懦都无济于事。”我又追问,国外应用荧光示踪成功吗?唐铠医生说从资料上看国外做过很多例了,效果很好。那你们就拿我试着来吧!唐铠医生正色道,院里对你的手术非常重视,怎么能试着来呢?我们在病人身上使用任何新技术新材料,一向是极为慎重的,哪怕是使用一种新的小卡子,都要请厂方代表和专家在场指导。你们在神经外科手术中采用现代新材料新技术多吗?他说过去也有,但是不多。近几年真是太多了!接着他给我讲了很多初次采用的新材料新技术。我说,唐大夫,你刚才给我介绍的固定颅骨的钛夹很好,我用。人工硬膜我也用。所有成熟的新材料新技术,只要您认为效果好的,都给我用上,请您多多费心了!不过我还有担心,虽然神经外科显微手术导航系统医院的专家们使用多年得心应手,却存在误差和漂移;荧光示踪仪器尽管先进,却是初次使用操作生疏。万一弄个两边不靠谱,性命岂不危在旦夕?所以我提出先用导航系统辅助手术,后用荧光示踪仪器辅助手术,再用这项新技术进行治疗,三种办法结合使用。我说,唐大夫,您和张懋植主任不会认为我这个病人太难缠吧!唐铠医生说我们的手术就是这样计划的。

我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可以缓和一下气氛,扯扯闲篇儿了。问,唐大夫,您注意到8床的病人郑光明了吗?当然您不是他的主管医生,可能不了解。他问郑光明怎么了?我说郑光明是第二次做开颅手术,上一次是在38年前,当时10岁,患的是视神经胶质瘤,少儿的胶质瘤恶性程度都非常高,发展也非常快,对吧?唐铠医生说对,因为少儿正在生长发育期,癌细胞分裂异常活跃。郑光明当年是在医院由王忠诚主刀切除的肿瘤,那时王忠诚不过40岁,只比你现在的年龄稍大,还没有功成名就。38年过去了,这次手术切除郑光明的肿瘤,病理检验结果是纤维瘤。这个事实说明胶质瘤是可以彻底治愈的。王忠诚院士一个寻常的手术经历了38年历史的检验。唐铠医生仰之弥高,说,王忠诚院长是中国显微神经外科的创始人,是他使神经外科手术质量跃上一个新的层次。让神经外科在医学领域有了重要的位置,让中国的神经外科事业跨入了世界先进水平。

在这样一个难忘的夜晚,我看到了一个年轻的神经外科医生对中国工程院院士的由衷敬慕和未来神经外科医学发展的希望。

我说,科技进步了,有了今天这样先进的仪器辅助手术,你们人人皆可成为圣贤,我想医院每一位专家的手术都应当能够达到王忠诚院士当年的水平。

回到6病室,几位病友都没有睡觉,有的在床上正襟危坐,有的在地上走来走去。我问,你们怎么不赶紧休息?病友说,蒋大哥,我们刚才都在楼道里,你和唐大夫俩人说的话我们都听见了。听得后脊梁飕飕地直冒凉气,起鸡皮疙瘩。你咋和大夫商量怎么给自己锯脑袋缝肉呀?

张懋植主任还是首都医科大学神经外科学的硕士研究生导师。我住的6病室31床,正好和主任办公室斜对门,可以经常见到年轻的硕士研究生拎着MR胶片前来请教。如果一下来了几个研究生,窄小的办公室里坐不下,张懋植主任就会敞着门,打开计算机,面对显示屏,举着MR胶片,让他们站在门外听讲。我闲极无聊,也不管云里雾里,便跟着听蹭课,比如从哪里切开头皮,怎样用皮钩拉住,哪里颅骨厚,哪里颅骨薄,便于下钻,铣刀怎样走更安全,特别要注意哪些细节……有时环境太乱,听不清,我就想,其实我手里攥着新闻出版总署核发的记者证,还有作家协会和报告文学学会发给我的会员证。上面写着应根据国家有关规定给我提供采访上的便利条件。但我做人一贯低调,不喜欢太招摇。可是不把这些家什拿出来凑上去听肯定不行,因为在医生办公室,有一次某医生用MR胶片给一位患者的家属分析病情,我凑巧在旁边,刚想学一点儿,就被医生劝了出来。

护士长又下令调床,让我搬到4病室16床。搬就搬吧,张懋植主任的讲座也蹭不成了。好在16这个数字听起来还顺耳。我在病房里住得已经烦透了。不仅昼夜不得歇息,医院营养食堂的配餐也味不分南北,口不分轻重。难以满足病人的需求。大家都盼着周二、四、六、日下午的探视。下午2点半,神外四病房的大门一开,等候在门外的探视者像开闸的河水一样涌进了楼道。妻挽着风衣拎着餐盒抢步走在最前面,匆匆忙忙像是战场上的女兵。各个病室里立刻拥满了人。人声鼎沸,坐没坐处站没站处。住院前我对同事千叮万嘱,一定封锁住院的消息。但是我的领导、同事、远道的朋友还是来了很多,地上摆满了花篮。在外省上大学的儿子也回来了。儿子见了我说,老爸,你难得有这么宽裕的时间,还不抓紧机会充电,钻研业务?你不是欣赏美国佬儿办媒体吗?看,我给你买了一本《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与美国9家报刊主编的对话录。我无精打采地说,西方谚语讲,船都要沉了,还洗甲板做什么?看你长得挺高,到底还是个孩子,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老爸告诉你,人民银行要关张啦,出国读研究生没人供了。儿子还是学心理学的呢,他就没有揣度一下我当时的心情。竟然说,银行早晚得关张。关张了我就去打工,勤工俭学我也得接着念书。

探视的日子,医院花园里透透气。花园里有一座小山,沿着石阶走上去,医院角落里的太平间。12年前的一个早晨,母亲在公园门前的人行横道上遭遇一个边开车边扭头寻找油饼铺的司机,不幸罹难。曾经在这个太平间里停留数日。因此我痛楚多年。叔本华的生命哲学思想认为,人生都是在忧愁和烦恼中度过的。所谓“十有九输天下事,百无一可意中人。”我甚至对死亡失去了恐惧,期待在天国与早已逝去的父亲母亲重逢,宛若能回到童年。生存抑或毁灭是创作的永恒主题,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断地思索着死的涵义。现在生命真的到了临近终结的时候,却不这样想了。我回忆起几十年来耳闻目睹的一些脑组织健康,在事业、待遇、爱情上碰到些许挫折就走上不归路的人们。就像今天计算机的硬件完好只是软件系统染了病毒就把计算机彻底抛弃一样。深为他们轻视生命的态度而惋惜。儿子在一边说,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悲痛绝望只会抑制自己的免疫力,给癌细胞的生长提供机会。所以应该避免负性情绪体验,善待自己。奉行快乐至上主义。

走出医院的小花园,出医院南门,顺着小巷走不远就是北京的南护城河。此时节令小雪刚过大雪将至。河岸坡草枯黄,垂柳叶落枝疏。几天前京城一场暴雪,因了暖冬的缘故,落地即融,一夜之间沉重的冰挂压得许多树木枝断干折,路上一堆堆残枝败叶混杂着冰雪未及清运。斜阳淡照,冷风刺骨,荒寒凄凉,萧瑟惨淡。与神外四病房块瓷砖的楼道相比,我依然觉得这里道路敞亮,景色秀美,空气清爽,娱心悦目。妻与我结婚前是家里最小的女儿,没有独自承当过大事。晚上儿子就要乘火车返校了,我问夜晚你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家里害怕吗?她悄悄说,害怕。你自己在家偷偷哭过吗?我追问。她扬起脸说,我不哭,命运不相信眼泪。我知道咱们能闯过这一关!是啊,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每一个能够自由呼吸的日子,都是生活的馈赠。我们没有理由不快乐!

夕阳快要沉落的时候,我们回到神外四病房。这时曹勇医生表情严肃地来叫我的家属去医生办公室。我觉得又有不同寻常的事情要发生,以前我的所有事情都是由唐铠医生一个人出面安排的。我问本人可以去吗?曹勇医生说愿意你就来吧。到了医生办公室,只有曹勇医生和唐铠医生两人。曹勇医生是一位年轻的医学博士,平时温文尔雅,和蔼可亲,此时却板着脸说,老蒋,医院向你道歉!我们答应你的创新手术没办法做了。原来说好经广州一家医疗器械公司进口德国的光动力示踪和治疗设备,医院现在只有全套设备的光动力治疗部分,医疗器械公司为扩展业务把示踪医院试用,原定手术暂用医疗器械医院的光动力示踪插件,医院现在说他们决定买下,医院有制度,精密仪器概不外借。设备凑不齐,我们也没办法。临时联系再从德国进口来不及,你等的时间也不短了。医院决定近期给你安排常规导航手术。

这下我快乐不起来了,像是漏了气的轮胎,就地抛锚。没有光动力示踪插件,以目前的条件最多只能做神经外科显微导航手术+光动力治疗。这意味着什么呢?导航手术存在误差和漂移暂且不说,光动力治疗用激光照射杀死癌细胞的杀伤深度和范围也是有局限的,治疗采用纳米波长红光作表面照射时,所能达到的选择性杀伤深度通常只有2~5毫米。也就是说,没有荧光示踪辅助手术,万一瘤腔某个角落遗留下超过2~5毫米厚度的一小块肿瘤组织,就会留下肿瘤复发的祸根,而肿瘤复发的规律是恶性程度一次比一次更高。多年来我有一个毛病,遇到什么重大的事情挺不住了,夜间就会腹泻。这天晚上,我一夜无眠,跑了无数次厕所。

第二天上午,我找到唐铠医生,说这次手术我不能接受。医院解释,能够谅解。再给我两个星期时间,我与院方共同做最后的努力。医院来说,早一个月晚一个月实现学术创新差别不是很大;但对于病人个体来说,却有天壤之别,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我不愿意将来回想起来在该努力的时候没有竭尽全力而悔恨终生。

这是我的名字第二次写在医生办公室的白色书写板上。第一次安排上周四手术,医院示踪设备不落实而流产。唐铠医生说,我们理解您,这事搁在谁的头上都是一样。我的名字和第二次手术计划再一次涂掉了。

与广州方面联系是由曹勇医生具体负责的。我对曹勇医生说,感谢您为我的手术做的一切努力。医院向我道歉。医院的信任。以现在的不良风气,骗局数不胜数。和广东联系得怎么样,手术是否用了示踪仪器,其实我自己一点儿也不清楚,手术时我是全麻的。你们就这样给我做了手术,照样多收钱,你们不说,我知道什么?你们这种科学求实的精神,不与外界同流合污的做法,确实让我敬佩。曹勇医生说,我们不能愚弄患者。我们要把所有事实原原本本交代给病人。

北京距离广州实在是太远了,两座城市相互间的关联渠道很少,人托人的事情,绕的弯子太多,关系托到了,力量也衰竭殆尽。所以忙了一个星期,没有结果。

讲神外四病房的事,不能忘了专门说说老尹。老尹特意关照过我,老大哥,你将来出了院走在大街上碰见我,可别假装不认识。别忘了遭难的时候我伺候过你。老尹是一个中年妇女,在4病室做护工。你如果喊她护工她就生气,假装听不见,她喜欢病人叫她老尹。老尹是农转非,房山周口店人。周口店那地方出产北京人的祖宗。老尹秉承先人的DNA,在护理工作中有许多发明创造。老尹在护理工作中注重挖掘人的潜能,比如她发现你有些文化和自尊,就给你戴高帽儿,讲道理,树榜样。让你这只坐山雕老老实实服从侯专员的调遣。她若发现病人不可理喻,就让家属去楼下小卖部买最贵的尿垫。说便宜的不吸水没法使。你不是存心往床上大便吗,那就敞开使你们家里买来的高价尿垫。再告诉你往床上拉一泡屎折合人民币多少元。往床上小便更好治。让家属买来微波炉专用的薄膜塑料袋,往生殖器上一套一缠,既不透气也不漏液。你要不怕腌黄瓜,你就自己慢慢腌着去吧!这些办法很管用,有的人真就不往床上大小便了。老尹见我搬进4病室立刻就给我定了位,马上开始唠叨,专拣我爱听的说。老大哥你条件多好呀,得了这病,单位领导管你,家里有人疼你,亲朋好友帮助你。瞧你这鲜花,多得都摆不下了。我们那口子前几年也是得的癌症,是肺癌。我和14岁的儿子用排子车拉着他到处找大夫。医院、中医、偏方都看遍了也不见好。我们结婚十几年家里只有4万块钱,给他看病花了2万。钱都让他花光了,儿子以后怎么办呀?我们娘儿俩一个拉着一个推着走在山路上,我真想连车一下子给丫挺掀沟里算了。后来他挺不住自己走了。别说他了。前些天你这16床上睡的是一个贵州来的小个子,是县委副书记。小个子的病情比你老大哥厉害多了。小个子说啦,我是农村苦孩子出身,干到县委副书记不容易。我不能就这么完了。我得赶紧治好了病回去接着干呢!贵州小个子特坚强,有骨气。不愧是共产党员。手术完了能干的事都自己干。不麻烦别人,恢复得可好了。什么毛病也没落下。做完手术没多少天就出院回贵州去接着当官了。

我明知中了猴儿专员的圈套,也得端着大老鹰的架子表态说,老尹,我一定努力向贵州的小个子县委副书记学习。

4病室16床和6病室31床一样紧邻封闭阳台,病人太多的时候,封闭阳台就是放加床的地方。这一天,加床住进来一个山西大个子警察,是雁北地区的一级警督王晋玄。王晋玄给我看他的MR胶片,病灶影像不大,边缘很清晰,一看就是良性肿瘤。但是老王的肿瘤位置不太好,压迫视神经,不仅头疼,还看什么东西都是重影。把两只手看成三只手尚属人民内部矛盾。关键是不能上马路,公路上本来就车来车往一辆接一辆,一个歹人绕来绕去从汽车间隙穿过了马路,让老王一看,就是崂山道士教坏人掌握了穿墙术。老王手下的警员追捕不到坏人都找借口,说穿墙逃走了。所以老王的辖区近年来歹人有点儿多,一级警督总也升不了三级警监。老王一开始没想手术,听说开刀太危险。比如可能眼皮抬不起来,可能失明。想去做伽马刀。伽马刀是一种精确立体定位的放射外科手术技术。临床治疗具有不开刀、高精度、高疗效、低损伤等特点。老王问我为什么不去做伽马刀,我说伽马刀要求病灶不大于3厘米,你的情况还行,我的病情不允许,效果差。他说还是你的情况好,不用费这个心。我说你的是良性,我的是恶性,怎么说我的情况好?看来真是多一份选择就多一份痛苦。他让我给他拿主意,问要是咱俩换个位,你是我,怎么办?我说,伽马刀有一些不确定因素影响疗效,存在不足。虽然当时风险小,痛苦少,但肿瘤只是被射线杀死了,病灶没有真正拿出去,还留在里面,需要慢慢吸收。半年之后才能见疗效。要是我,宁可冒风险,也做手术。手术的风险,一方面在医生,一方面在自己。你看那些情绪恶劣的病人,术后恢复都不好。天坛是亚医院,有最好的医生。手术成功与否只剩下两点,一是自己,二是运气。我们能把握的只有自己。

老王思虑再三,决定还是手术。他说,我是个警察,共产党员。什么也不怕,还能像孩子怕打针一样怕做手术?

我搬进4病室之前,就听说4病室的崔红卫是个引人瞩目的人物,崔红卫是改革开放以后涌现出来的那种能人,之前在M省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当过物资供应处长,搞活放开以后,辞职下海开公司,凭借原来的业务渠道,组织原材料不断供应给他辞去了公职的企业,不仅自己富甲一方,也帮助企业生存了下来。现在中央提出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企业要扩大生产规模,又把他请回原单位,主持扩建工程物资的招投标,所以别看崔红卫在病友里论级别论身份都一般化,他的电话却是最忙的。他妈的,上月光手机费就交了0多,他说。

崔红卫事业成功,春风得意,要云来云,要雨得雨,不料天公忽然变脸,大展宏图之时,他却连连头痛不能上班了。妻子名医世家出身,漂亮、贤惠、聪明、能干,刚过40岁,医院副院长。医院一做CT和MR,原来是脑袋里长了血管瘤。崔红卫的妻子与林松医生大学同窗,往北京打了一个长途电话,一干人便从M省起身,浩浩荡荡移师京城。到了医院,林松医生见老同学有难相求,岂有旁观之理?安排崔红卫住进了神经外科病房,为了充分表达老同学的热忱,林松医生不仅亲任崔红卫的主管医生,担任崔红卫手术的助手,还专门另外邀请了一位医术更精湛的专家来主刀。崔红卫夫妇都是场面上的人,知道林松够朋友,重情谊,也给林松的同事们添了许多麻烦,决意先摆几桌酒宴犒赏三军,宴请神外四病房的医生护士、全体随行人员和在京的同窗故旧。林松医生再三阻拦也推辞不掉老同学的热忱。席间觥筹交错,拜托关照,林松医生只得说,老同学尽管放心,在这儿手术医院对待你和在你们M医院待你一个样。

既然和在M医院一个样,酒宴过后,崔红卫的应酬更多了,每天前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有东北来的随行亲友,有意在企业扩建中投标的乙方代表,有他妻子在首都医学界工作的朋友同窗,还有与他妻子工作联系较多的医疗器械公司与药品公司销售人员……那些花篮果筐无处码放,每天只好花篮献护士,果筐赠护工。神外四病房实际上只有周二、四、六、日下午可以开门探视病人,规章制度在崔红卫这里也不管用了。哪位拿钥匙的医生护士见了崔红卫的随行亲友领人敲门,都不好意思不给开。就连术后在隔离室里,探望也没有一日耽搁。进隔离室本来有严格的规定,要套上隔离服。隔离室里6张病床,只放2套隔离服,也就是探望6个病人的几十号亲友,只能耐心排队每次进2人停留5分钟,以保证无菌环境和病人的健康。看望崔红卫的人来了,却是大门一开,隔离服也不穿,蜂拥而上。术后每天络绎不绝的探望,动机本是联络感情,结果却变成了连续不断的骚扰,骚扰累加的极限,便成了谋害。崔红卫有一次见了我笑着解释:医院的规定,不是给咱预备的。我只是摇摇头,没好意思当面纠正他,可惜呀,他还以为自己是占了多大便宜呢!

崔红卫从隔离室出来,安排在4病室13床,正好和我刚进4病室时住的16床斜对面。崔红卫说,林松说了,我这手术是林大夫到医院十几年来见过的最成功的手术,我仔细观看,刀口愈合确实非常好,就连缝合头皮都很讲究,居然看不见缝合线和针脚。

崔红卫每天接待客人要讲许多话,实在是太疲劳了。古人云日发千声,必伤其神。崔红卫脸面上风光够了,却失去了颅脑手术后最需要的清新安静的休息环境,影响了脑细胞的康复,连续多日头晕头疼,直到出院几个月后,据说还有一只眼睛没睁开。

唐铠医生一次稍有空闲,过来问我,老蒋,光动力示踪设备如果最后就是来不了,复杂的手术做不成,怎么办?我一开始就拿定了主意,不正面答复。我说没有什么如果。从医院来说,要实现学术创新;从病人来说,要挽救性命;从医疗器械公司来说,要开拓市场,增加利润。天时地利人和都有,怎么会做不成?做得成要做,做不成也要坚持做,办法总比困难多!医院真的放弃了这次机会,再找我这样的一个病人配合手术也不太容易。我也有很多优势。比如病情发现早;身体状况好,不必担心治疗过程中出现并发症;我有相应的经济承受能力。如果只有这三个条件,或许还好再找一个。但是,你们再找到的病人未必有我的创新意识和勇气。医院的床位紧张。可是既然住进来了,做不成就在沙家浜扎下去了,司令部就安在刁参谋长家里。我就是打岔耍贫嘴,也不肯表露出丝毫动摇。

这下我在神外四病房出名了。有一个女病友来自吉林,身材窈窕,长发披肩,明眸皓齿,天生丽质,见人也不故作娇娆了。在走廊里看到我主动说你可真胆大,他们拿你当试验品给你多少钱?要拿我的脑袋做试验给我座金山也不干!我也不再解释。我想牛顿和爱因斯坦当初认为宇宙和时间是永恒的,现在的宇宙空间研究说明,宇宙要么继续膨胀爆炸,要么出现坍缩,重新凝聚成高密度的物质。那么人类社会的发展与之相比,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一瞬间。个人的生死,更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我这样回答人家肯定不理解,会认为我是神外四病房最严重的精神病人。所以我只是说得了这病反正早晚是个死。民不畏死,何惧试验?不如献身医学,给神外四的大夫们试一把。至于钱,命都不保了还要金山干什么?

又等了一个星期,反馈回来的依然都是碰壁的消息。旧病人一拨拨出去,新病人一个个进来,我在神外四病房成了病人元老,无论如何也住不安稳了。只能面对现实,有欠缺的手术也得将就。人生许多选择都是万般无奈的。

我的名字第三次写在医生办公室的手术安排上,是只有神经外科显微导航和光动力治疗,没有光动力示踪的手术。

这几天神外四病房的工作节奏异常紧张。一位专程来中国进行国际学术交流的德国专家正在医院进行网上直播开颅手术。为期三天的全国神经外科专业会议刚刚开始报到。张懋植主任每天早出晚归,几乎见不到他的影子。这天唐铠医生拿着一摞单子,站在护士站前指导我进行一系列术前签字。张懋植主任忽然打开神外四病房的大门挎着一架小型数码相机走了过来,老远就喊,唐铠!你们两个干什么哪?唐铠医生说在进行术前签字。张懋植主任说停,先别签啦。再等几天。光动力示踪设备和广东那边的医生都联系上了。送走德国专家,开完三天神经外科专业会议,下礼拜全力以赴给老蒋做手术。又对我说,老蒋,让你等了这么久,可别对我们有意见!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第三次写在医生办公室的手术安排上的名字又被涂掉。第四次计划的手术日期是年12月10日。从我入院之日算起,整整等待了28天。

护士们对我说,您真行,终于坚持到底了。我们张主任在院里大会上发了言,今年实现颅内恶性肿瘤治疗的学术创新。全力以赴为您做好这台手术。

手术进入倒计时。术前三天,先是常规的术前家属签字,由杨雷大夫主持。向家属交代手术可能发生的各种危险,诸如失明、失语、瘫痪、复发……直至死亡。杨雷大夫是一位在读研究生,在神外边工作边学习。杨雷大夫对妻子说,手术就会有危险,危险可能会发生,也可能不会发生。不过我们一般都要丑话说在前边,对家属说危险可能会发生。还要说明,胶质瘤手术没有不复发的。但是亢祖同志不会复发,因为他的精神状态好。

唐铠医生却不这样讲。唐铠医生说老蒋你要对手术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不要看别人做完手术,症状减轻都高高兴兴出院了,你和别人不一样。你住院之前没有自觉症状。那是因为你的病发现及时,癌细胞还没有完全损毁病灶区域的神经,那块带病的脑组织还发挥着功能。术后切掉这块小孩儿拳头大的脑组织,不排除泼脏水连孩子一起泼出去的后果。要是那样,你将彻底失去这块大脑所主导调节的全部功能。我知道唐铠医生并非耸人听闻,我翻阅过儿子的高等学校专业课教材《人体解剖生理学》。这部专著的图解显示,我被切掉的那块右侧额叶是主导左侧肢体运动,空间的能力,非语言思想、内容的理解以及记忆的。切掉一块右侧额叶,弄不好我就由一个健康人变成一个左侧肢体瘫痪,失语、失忆甚至智障的残疾人了。也就是说,医院治病,症状是越治越轻;医院治病,症状是越治越重。用如此惨痛的代价,来换取余年。

唐铠医生审视着我,问,老蒋,怎么办?我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尽人事而知天命。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来,签字。

术前两天,刚打了午饭还没吃,又被曹勇医生叫到了医生办公室。房间里有唐铠医生,还有两个陌生的年轻人,都饿着肚子没吃饭。我已成惊弓之鸟,有些紧张。问是不是又出了岔子?曹勇医生一笑说,岔子倒没有。来,给你们介绍一下。爱斯康(亚洲)国际有限公司是德国Biolitec公司在中国区的总代理。他们的公司设在广州。这两位是北京办事处的职员,负责为我们这次手术提供光动力示踪治疗仪器和光敏剂。另外,后天参加手术的还有广州爱斯康公司代医院邀请的医生。广东是中国最早试用光动力示踪和治疗的省份,做过20多例头部以外其它部位的光动力示踪和治疗,积累了一定的经验。他们明晚8点半乘班机抵达首都机场。老蒋,请你们来,是进行术前知情签字。我说,昨天已经和唐大夫、杨大夫分别签过字了。曹勇医生说,两码事。那是常规手术签字,这是光动力示踪和治疗知情签字,有些事我们要三方当面说清楚。说着,曹勇医生递给我一纸打印好的文书,老蒋,你们先把这个仔细看一看。

光动力示踪和治疗知情同意书

光动力示踪和治疗是一种治疗肿瘤的新型方法,是一种光激发的化学示踪和治疗的方法。治疗过程是将光敏剂静脉滴注入患者体内一段时间后,在肿瘤组织中形成相对较高的蓄积,与正常组织形成浓度差。这时给肿瘤组织照射特定波长的光,光敏剂吸收光子的能量后,产生可探测到的光线,起到肿瘤组织的示踪作用。同时光敏剂吸收光子的能量后产生一些氧化活性分子,氧化活性分子通过氧化作用来攻击细胞,肿瘤细胞便开始死亡,达到治疗的目的。

本治疗方法在我国刚开始应用于临床,其治疗作用和毒性尚不确定,可能有下列危险,是否进行光动力示踪和治疗请患者和家属慎重考虑后自愿决定。治疗过程中患者和家属有权要求退出。

1.药物反应过敏。光敏剂有可能会有药物过敏情况发生,产生发烧、癫痫、休克等过敏反应。用药前不行皮试。

2.光过敏反应。在给药后的治疗期间如果避光不严格可能会出现皮肤、结膜在光照射后产生损伤,产生红肿、疼痛、发痒、皮肤变黑,眼部不适,注射光敏剂后应严格避光,戴墨镜,禁止外出到太阳直射的区域活动,持续4周。

3.手术时间延长,有增加感染的可能。

4.光动力治疗可能造成对正常脑组织的破坏,引起脑组织水肿,可能会对正常组织器官的功能如语言、肢体活动有影响,产生脑水肿、偏瘫、失语、出血、颅内压增高等并发症,对于身体其他器官也可能产生损害,如贫血,脏器功能损害等。

5.光动力示踪和治疗疗法不能保证肿瘤全切,不能保证肿瘤不复发。

6.光动力示踪和治疗疗法是一种治疗肿瘤的新型疗法,可能存在不可预知难以预料的副作用和风险。

7.以上风险不包括手术可能的风险。

以上反应如果严重,可以出现严重后果,甚至死亡。

了解并且要求进行光动力示踪和治疗,愿意承担以上各种治疗结果及危险。

患者签字或/和委托人签字:

医生签字:

日期:

曹勇医生见我看过了,说,还有一点要特别说明。这种光敏剂还没有在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取得中国药品使用批准文号。如果等待履行手续,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而且不做皮试。以上会发生的多种危险直至死亡,一切后果你们都要自己负责。这时候我发现似乎有一个漏洞,难道广东以前做的20几个病例用药都没有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使用批准文号吗?爱斯康公司代表回答说,他们用的药剂都有批号。因为以前用的是上一代光敏剂。您这一次用的是更新换代后的新一代光敏剂,还没有来得及报批。我说中国没批准,国外总该有什么地方批准了?他们说欧盟批准了。我说把欧盟的批号拿给我看。曹勇医生把德文说明书上的CE批准文号指给我。我说好,德国人敢用,中国人也敢用。不过,没有批号还不做皮试,恐怕有点儿悬。以前国内多次出现过没做皮试,一针青霉素扎下去因过敏死人的事。我心里有些二乎,又想不签字就不能做手术,硬着头皮也得签呀。就自言自语给自己壮胆:这都是例行公事,不会出危险!给我笔,我签。曹勇医生一听不干了。他板起面孔说,什么叫例行公事,不会出危险?我们又不是吓唬你!你可得想好了,这些危险都是真实的。你要害怕,随时都可以退出!我已成强弩之末,又无退路。这时我多么希望两位医生能给我一点儿鼓励,一点儿支持。但是曹勇医生一丁点儿也不给。唐铠医生噤若寒蝉。曹勇医生又重复打击我的信心说,光动力示踪和治疗不能保证肿瘤全切。不能保证肿瘤不复发。到时候别说花了那么多钱又复发了,找我们打官司,索赔。我说,光动力示踪和治疗尽管不能保证不复发,至少能够起到延迟复发的作用。曹勇医生说,延迟复发的概念根本不能确立。我知道自己着急说走了嘴,忙解释说,明白。每个病人的具体情况不一样,术后是否复发,复发的时间间隔也都不一样。复发时间不确定,就不能证明光动力治疗是否延迟了肿瘤复发时间。曹勇医生说情况就是这样,你们商量吧。现在还可以退出。在整个过程中,你们任何时候提出不干了,都可以退出。我说曹大夫,我只再请教您一句话,光动力治疗对我是有益的。对吧?只要有益,我就签字了。曹勇医生对我的问话不置可否。说,总之,今天都向你们交代清楚了。医院不能对这次治疗作任何保证或者承诺。一切出于你们的自愿。

弟弟有点儿沉不住气了。向我耳语道,简直是霸王条款!什么责任也不承担,还说有这危险那危险。这叫干嘛呢?不纯粹是存心捣乱嘛!

我惟恐曹勇医生听见挑眼,忙截断弟弟的话大声说,曹大夫,医院不能保证。我也没想让谁保证。保证没有任何意义。保证不过是一纸空文。病人不愿意疾病复发,医生也不愿意他做的手术痼疾复发。只要医生尽了力,真的出了问题,那只能怨运气不好。癌细胞能因为医生作了保证就停止分裂吗?不能!至于索赔,那是另外的问题。钱与生命相比没有价值可言。请放心,各位这次给我做了创新的高科技手术,医院和医生。包括将来,绝对不会找你们的麻烦。尽管我没有你们那样高的学位,也是有知识有尊严的人,请你们相信我的人格。

唐铠医生说,难得你看问题这样客观。

我拿起笔签了字。曹勇医生把笔递给妻子说,你也签一下。又问弟弟你是老蒋什么人?那你也签一下。之后曹勇医生自己签了字。又递笔给唐铠医生签了字。

全完事了,曹勇医生才低着头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嘟囔了一句,光动力要是不好,我们这一个多月忙活什么呢?

走出医生办公室,唐铠医生笑了。他说老蒋你还真行!我们以为吓唬吓唬,你就算了呢!

手术前一天上午,来了一位理发师,给我刮了光头。刮完了,我摸着还有发根,自己又用Philips电动剃须刀刮了几遍。曹勇医生来检查头皮,一看很光滑,在头皮上粘贴了六七个导航用的电子标志,然后让我去核磁共振室扫描刻录术中定位用的MR胶片和光盘。因为术前注射光敏剂要避光,搬到了靠墙角的13床。这是个很让西方人头疼的数字,但我是东方人。况且,我是在13日体检中查出的癌症。上苍这是在告诉我,你在哪个数字上晕倒,你应该还在哪个数字上站起来。中午护士长张颖丽招呼护士们找来几个窗帘,缝制了遮光帘,把4病室13床围成了一个遮光棚。还需准备墨镜和头罩。头罩什么样?弟弟是个摄影迷,他想暗室遮光用外黑内红的布帘,就去商店买黑布,摹仿上世纪60年代华君武漫画中美国三K党头罩的样子做了一个。戴上一试,曹勇医生大呼难看,回去找来两块白色治疗巾给弟弟让抓紧重做。下午一上班,张羽护士神情严肃地钻进布帘来输光敏剂。药液是深棕色的,有如不加伴侣的浓咖啡。透明的药瓶和输液软管,都罩上了黑布套。输完之后,张羽说这药太贵了,一小瓶就一万八,用生理盐水涮了又涮,一点儿没浪费都输进了静脉。因为没做皮试,唐铠、曹勇医生都不放心,惟恐出现过敏反应。走马灯似的一两分钟过来掀开布帘看一次。

王晋玄还住在6病室,到4病室来掀开布帘看我,说也排上手术了,比你晚一天。我想清楚了,咱是个警察,原来是绑人的。手术完了不能总让人绑着,丢公安系统的人。老蒋,定个目标:积极面对,调整心态,控制自己,不发烧,不做腰穿,术后保持神智清醒,尽早松绑。不给医生护士添麻烦,不在床上大小便,不胡嚷胡闹,早些恢复出院。

我戴着墨镜看不清他的脸。说好!就照警督的命令办。

这天傍晚停止了晚餐,夜间更是不准进食,必须保证手术时肠胃空空如也。和每一个即将手术的病人一样,获得了一个月来惟一的洗澡机会。我借来钥匙打开小浴室的门,拧开龙头洗得痛快淋漓。要把自己从头到脚刷洗干净再献到手术台前。像为古代祭祀预备的牺牲。

手术当天早晨四五点钟,我就起床了。先去卫生间排空了肠道,把自己的一应物品收拾停当。脱光衣服,套上了一身干净的病号服。一切都弄清爽了,除去没有写遗嘱,和与这个世界诀别没有两样。7点多一点,送餐员推着餐车开门来送早饭。妻子和我的几位同事获准进来帮助整理东西。一会儿,手术室的护士和麻醉师一起推着接人的手术车来了。喊过我的姓名,麻醉师翻看病历说,这个病人的知情签字怎么不让家属签,全是自己签的?验明正身后,麻醉师指挥我上手术车躺好,推着我缓缓离去。熟识的病友纷纷出来告别。早晨的病房走廊光线较暗,我戴着头套和墨镜,看不清楚外面的事情。路过医生办公室,我看见唐铠医生站在灯下,喊了一声,唐大夫,我去啦!唐铠医生回应道,好,我随后就去!到了手术室门前,家属和同事都被挡住了。我透过头罩上的孔洞,发现手术室很大,几个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年轻小护士轻盈地跳来跳去,叮叮当当地准备着锋利冰冷的手术器械,像是一群蓝精灵。两个小护士把我推到导航手术仪器的右侧,打开我的病历夹问,蒋亢祖,你是第一例?什么概念上的第一例?我说,我是北京地区开颅手术应用光动力示踪和治疗疗法的第一例;中国使用未经国家药监局批准的新一代光敏剂的第一例。有一个小护士指着病历触电般惊叫一声道,哎呀,他刚做过PET!咱们都没穿防护服。几个小护士都飞快地逃开了。又一个小护士说,关灯关灯。他需要避光!于是啪一声熄了灯。护士们都散开了,手术室静得像地狱一样。

在静寂的黑暗里,我的思绪翻腾。我想我应该稳定住自己的情绪,有意识地引导自己,我开始从逝去的岁月中寻找学习的榜样。我先想到的是《三国演义》中刮骨疗毒的关云长,又暗忖这似乎离现实太远了吧。还共产党员呢,莫非厚古薄今?江雪琴的意志比关云长一点儿也不差。我两手抓住窄窄的火车硬席卧铺一样的手术车边缘,又想起中国共产党的早期领导人陈独秀。年10月15日,由于叛徒告密,陈独秀在上海被捕。10月19日晚,国民党淞沪警备司令部将陈独秀押上火车,准备解送南京受审处决。当晚沪宁铁路沿线军警密集,刺刀林立,荷枪实弹,戒备森严。而陈独秀却在卧铺车上酣然大睡,直至天明。这正是孔子所说的“君子不忧不惧”啊。

房门再次开启,医生开始进入手术室。最先进来的是曹勇医生,手里拿着一架小型摄像机。曹勇医生问为什么不开灯?护士说,不是要避光吗?曹勇医生说,没那么邪乎,不给光线怎么做手术?把灯打开。随后进来的是杨雷医生。杨雷医生走到我的床前笑嘻嘻说,亢祖同志,坚持到底就是胜利!之后,盖在我脸上的治疗巾被掀开了一角,是唐铠医生熟悉的面孔。见我神智还清醒,他问护士,怎么还不开始麻醉?护士躲在远处说他做过PET,我们没有防护!唐铠医生说,那是一个多月以前做的,放射性早就衰减完了。开始麻醉!随后把一个连接着塑胶管的塑料罩扣在我的口鼻上。

我闭上眼睛想,刺刀是刀手术刀也是刀。年的火车还没开到南京呢。咣当咣当慢慢走吧……

十一

事后得知,大约上午8点半,前一天傍晚乘班机抵达首都医院曹小鹏主任,提着一只铝合金大器材箱,从下榻宾馆赶到了医院神经外科手术室。和爱斯康(亚洲)公司代表共同把箱子里的光动力示踪仪器和医院的光动力治疗设备组装在一起,进行调试。手术开始,先由唐铠医生在我的头上划线,切开头皮,钻开颅骨。张懋植主任在神经外科显微导航系统辅助下主刀切除肿瘤,术中切下的肿瘤组织,立刻送病理科冷冻切片检验,确定肿瘤类型和恶性程度。并当即把病理报告返回手术室。同时由曹小鹏主任操作光动力示踪设备配合张懋植主任进一步清除肿瘤细胞。之后,由曹小鹏主任根据病理科返回的信息对该恶性肿瘤瘤腔进行光动力治疗的激光照射强度和照射时间计算,并调整激光波长,操纵光动力治疗系统照射1小时,彻底杀灭可能残留的癌细胞。考虑挖掉肿瘤后瘤腔的形状不规则,为避免激光照射不均匀治疗不彻底,又延长了7分钟照射时间。最后由唐铠医生缝合硬膜,进行人工硬膜修补,骨瓣复位。按照《首都医科大学学报》上王忠诚院士、赵继宗副院长和张懋植主任合著的那篇论文的介绍,一台神经外科显微导航手术平均要分钟。我这台复杂的手术一共做了多分钟。医院副院长神经外科专家赵继宗教授也参加了这次手术。

医生们对手术的成功胜券在握。按照惯例病人家属应在手术当天晚上9~10点,把病人再送到CT室,进行术后影像复查。唐铠医生对我妻子和亲友说,劳累一天,你们都回去休息吧。晚上不用再来,CT影像复查不必做了。

因为要单独避光,没有去原定的ICU(重症监护)病房,也没有去隔离室。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又回到了原来住的神外四病房4病室13床。我身上插着几条管子被牢牢地捆住四肢缚在病床上。目光透过头罩上的孔洞无助地仰望着屋顶,呼出的每一口热气都闷在头罩里挥之不去,使我大汗淋漓。床前晃动着几个穿白大褂的身影,一只手温和地握住了我的左手,一只手有力地攥住了我的左脚腕连拉带拽,发现我极力反抗,左侧没有偏瘫,才松开手。穿蓝衣服的护工老尹在旁边忙碌,我说姐们儿,快把绳子给我解开!我又不糊涂,捆着我干嘛?老尹岂能作主?医生在一旁说,解开吧!老尹才敢给我松绑。

由于情况特殊,张颖丽护士长同意我妻子和弟弟轮流陪床三天。手术当天和术后第一天,我经常昏睡,反映迟缓,感觉是在生死线的边缘上徘徊,好像还躺在年夜晚从上海开往南京的火车上。有一些低烧,因平时身体好极少用药,打了一针,体温降了下来。唐铠医生时常悄悄过来看我,有两次,我听到唐铠医生招呼我:老蒋老蒋,赵院长看你来了。到我吃力地抬起眼皮时,赵院长已经出了门。

术后第二天,拔掉了所有的管子,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像戴了紧箍咒,胀痛难忍,不知要这样熬到什么时候。曹勇医生过来说,别老躺着,可以把床摇起来,坐一会儿。我得寸进尺,再见到曹勇医生就问,我明天能下床吗?他说,你自己感觉怎么样?我说挺好。那就小心点儿,下来试试看。

术后第三天,醒得非常早,凌晨将近4点,坐起来摸了摸褥子,十分干松。这几天真的没有便溺在床上,让我更加相信人的意志在特殊状态下也是有作用的。于是爬起来戴上墨镜悄悄摸下床,老尹见状大惊。喊道,老蒋你要干什么?别下地!有事儿说话。我说,我要下地活动活动。你看我比贵州小个子怎么样?行了行了!老尹哄孩子似的对付我,快点儿回去躺着吧。医生没同意不能下地。我说昨天曹大夫说可以下地试试。那你也得小心点儿!老大哥,可别逞能,你再把谁吓着!我负不起责任呀!我先扶着床护栏走了几步,看能站得稳,就走到了大屋的中间说,老尹,看我比那个贵州小个子县委副书记不软吧!瞧着,老大哥现在开始做第八套广播体操——原地踏步走!第一节伸展运动……第二节扩胸运动……第三节踢腿运动……第三节的踢腿动作,踢腿时单腿站立不稳,有点儿晃。不过也没摔倒,老尹要过来扶,我说去去,别裹乱,你再把我的吉尼斯世界纪录搀和黄喽!第四节体侧运动……第五节体转运动……第六节全身运动……第七节跳跃运动,免啦。别把我脑壳里的东西逛荡散了!第八节整理运动……瞧瞧,比县委副书记厉害多了。老尹,你说是不是?

老尹哪敢招惹我,连连点头说是!是!是!

我有了信心,扶着床护栏往门外走。老尹又急眼了,说,老大哥,你听话,先别出去。术后恢复也得慢慢来,你这不是存心给我们惹事儿嘛!我说惹不了事儿,我没逞能。我心里有数,走廊墙上有扶手,我扶着扶手慢慢走。这样一直走到走廊西侧神外四大门口。从1病室开始,自西往东,我以老大哥的身份,一间挨着一间看望了神外四病区的全体病友。我记得长篇小说《红岩》的渣滓洞里也有一位老大哥,我得向那位老前辈好好学习。

1病室住的都是女病人,不便进入。我站在门外,吉林那位曾经劝我不要给医生当试验品的天生丽质,一头秀发给刮得溜光,缠着绷带,端坐在病床上。术中不知她的哪根神经受了损伤,使她的下体失去了知觉,大小便失禁,正在进行术后调理。我问她大医院,她说大夫讲得两个月。河南来的年轻女教师小邢还没剃掉头发,刚刚睡醒,有些懵懂。见我戴着墨镜,问,你是谁呀?为什么夜里还戴墨镜?我一说避光,她听出来了。哦,原来是蒋大哥,大前天你做完手术,我们都去13床看你了,你正睡着,你不知道吧?今天你都下地啦,恢复得可真快!我问,你的手术安排了吗?她说,我是这个星期五做手术。

到了2病室,王张仁还光着身子捆在我曾经住过的7床上,已经没有气力大喊大叫了。医生不肯给他松绑,一旦松开他就用手去抓自己的刀口。王张仁的妻子说,其实那几天他喊叫的不是台湾的张惠妹,是他家里的亲姊妹王张妹。他太害怕,脑子全乱了。

8床的郑光明已经出院,回家争取他的第二个38年去了。现在住8床的是来自兰州的老朱,老朱年轻时举家从北京去甘肃建设三线奉献青春,到69岁的时候双眼什么都看不见了,老朱的手术是专程来中国进行国际学术交流的德国专家做的,没有开颅,从眉弓入路,还进行了网上直播。70岁的老朱起得很早,老朱的女儿正搀扶着老爷子在地上梦游,老人家两手划来划去,像是在趟过齐胸深的大水。女儿说,爸,你醒醒,你那天不是还念叨老蒋来着吗?还惦记他手术怎么样了,瞧,他这会儿看你来啦!又向我解释,刚手术完那两天挺清楚的,这两天变糊涂了,大夫说得慢慢恢复。

9床的张流依然在昏睡中,这孩子大概不会醒过来了(事后获悉,我出院一个月,年仅22岁的大学生张流辞世)。吴宏又忙了个通宵,泪水已经流干,一脸疲惫地坐着发呆。

……

6病室,王晋玄刚用奶瓶喝过水,他手术完先进的隔离室,从隔离室出来才一天。老王的妻子见我来了,告诉王晋玄说你的老朋友来看你了。老王睁开眼笑道,报告,一级警督王晋玄离开手术室就松绑了,眼睛能睁开,就是还有点头疼,也没尿床。

我右额的刀口长得很平整,大约一周时间,唐铠医生来给我拆了线。我说我能出院了吧?唐铠医生说别急,你再稳定两天,术后住够两周。

年12月22日,是个星期一,术后12天,医生终于批准我出院了。每个病人出院的时候都像是一个节日。那天上午,张懋植主任敞着白外套,抱着大病历夹,衣襟一路飘拂,率领着神外四的全体医生像个小舰队一样挨间巡查病房。走到我的床前,张懋植主任掀开遮光用的布帘说:你这个私密小空间不赖呀,有秘密别人也发现不了。手术做了那么长时间,让你受苦了。这回治好了病,该高高兴兴回家了。唐铠医生把一份病理报告拿给我过目,又交给我一份出院病历总结,上面写着,病理:少枝——星形细胞瘤。约6×5×4厘米,年12月10日全麻行导航下右额颞开颅肿瘤切除术,全切除肿瘤,行光动力治疗1小时后,缝合硬膜,人工硬膜修补,骨瓣复位,钛夹固定,手术顺利,未输血。术后恢复好,神清语利,双瞳等,面纹对称,四肢肌力Ⅴ°,切口I/甲愈合。术后2周行ACNU(毫克)化疗一次。准予出院。

在出院时情况一栏的6个选择项:痊愈、好转、恶化、如故、转院、死亡里,唐铠医生在第一项痊愈上面划了一个勾。签上了主管医生的名字——唐铠。

终于实现了宣传牌上——有些部分的所谓颅内恶性肿瘤,几乎能全部切除,甚至能治愈的目标。

唐铠医生说,老蒋,也争取一个38年,加上现在的52岁,您就90高寿啦!

没有查出癌症以前,从来不想要活多少岁。虽然知道人固有一死,但是觉得离死很遥远,很漫长。是一件完全不必考虑的事情。只要退了休,60岁也是它,70岁也是它,随遇而安。经历了这一场磨难,向90岁努力真要成为生活的一项目标了。

人的基因密码决定了人的正常寿命应该是岁至岁,但目前绝大多数人的寿命只有它的1/2。死亡原因多是免疫力下降引起的感染、心脑血管疾病、癌症、糖尿病……我们绝大多数人还不能真正的老死。而是因过速老化所引起的疾病导致死亡。

近年诞生了一门新兴学科——抗衰老医学。抗衰老医学认为老化是一种缓慢的、主动的破坏过程。人在发育成熟的同时,衰老也就开始了。人的免疫调节系统和基因表达调控系统的失控,是人体加速老化与癌变的主要原因。老化病里的癌症是人体老化的终端机制表现。日内瓦医学院曾对个平均年龄75岁的死亡病例做过尸检,结果发现48%的人都有1~3个恶性肿瘤。而他们生前都没有症状和肿瘤的诊断。抗衰老医学使用先进的仪器进行免疫功能测定、肿瘤物检查、肿瘤基因检测等80余个生化项目的测试。通过早期探测发现体内潜在的病理因素和疾病的倾向。采用抗超氧化治疗、激素和非激素自然疗法、基因与基因表达调控疗法、下丘脑内分泌中枢的中药调节疗法,以及饮食营养治疗、睡眠与心理减压治疗、运动医学治疗,进行积极的早期抗衰老治疗。能够有效预防或推迟这类疾病的发生。

十二

出院以后,按照光动力治疗的要求,我躲在家里又过了20天暗无天日的生活,继续完成了为期四周的避光。在厚重的落地窗帘旁边,借着微弱的光线把一张张CD放入碟机,对自己进行音乐治疗。Bandari乐团空灵飘渺的轻音乐,来自瑞士山林的风声、流水、鸟叫、虫鸣,让我在记忆的天空中翱翔,我的身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寂静山林》让我再一次想起随团出访从法国驱车赶赴意大利途经瑞士边境阿尔卑斯山原始森林的情境;罗春湖畔和玫瑰山麓的《春野》让我乘着音乐的翅膀,穿越时空,回到了青年时代,我仿佛又冒着蒙蒙细雨挑着担子赤脚走在开满细碎野花的田埂上;《日光海岸》以透明的音质,配合浪潮般律动的编曲,抚慰着我的心灵,我想起和朋友一起悠闲地漫游海岸,用小型aiwa录音机在北戴河海边录制浪涛的恬静时光……我曾经以为永远离去的世界,又重新接纳了我,我热泪盈眶,我由衷地感谢生活。感谢生活给予我生存与发展的机遇!常言道,人生难得一知己。我却有过那样多的好朋友,他们给了我太多的帮助与扶持。

避光结束,医院,在瓦里安大型医用直线加速器下,做了30次共0拉德三维适形立体放疗。每次放疗我都配合嗡嗡作响的巨型机器主动作战,向癌细胞发动攻击。我先用Google的图像搜索引擎,搜索到了肉眼不可见的放疗射线图形。又搜索到了与唐铠医生给我看过的病理报告图像极为相似的恶性脑瘤细胞图像。每当加速器启动,放疗医生逃到治疗室外躲避的时候,我便竭力调动自己的潜意识参与战斗。我清晰地观想到放疗射线杀灭瘤腔残留癌细胞的全过程。癌细胞在炽烈的射线中一点点枯萎、死亡、脱落、消逝,直至被白细胞彻底吃掉。出院两个月后,4年3月1日,我已经坚持上班正常工作了。

唐铠医生有些不放心,来电话询问情况,为了让他亲眼目睹我的康复,星期天我约他一同去游泳。在50米泳道上,唐铠医生说,你恢复得这样快,真让人感到吃惊,这关键是你的精神状态好。我说,唐大夫,您说的是客气话,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精神状态固然重要,但是物质永远是第一性的,精神只是第二位的。如果不是你们为我做了当今世界最前沿的手术,我只在家里调理精神,纵然气焰万丈,也不会有今天。你们的治疗是基础,离开基础,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6个疗程的化疗是利用工作间隙陆续做完的。基于对我的手术及治疗效果的把握,唐铠医生给我的化疗方案用药剂量和浓度都比较温和。当我的化疗进入第四个疗程的时候,医院在医院与之合作成立了胶质瘤治疗中心。医院介入神经外科治疗中心专家刘英华副主任见到我的病历,决定进一步加大用药剂量和浓度,并增用抗恶性肿瘤剂VCR,以求万无一失。化疗病房有临街的窗,当极具毒性的抗恶性肿瘤剂ACNU和VCR通过静脉源源不断输入体内的时候,我只能强忍胀痛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面对窗外。我知道尖利的针头一旦刺破脆弱的血管壁,发生药物渗漏,将会造成严重的组织坏死。热敷冰敷都无济于事,手臂上那块死肉最后只能用手术刀剜除。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大千世界,心想我原本也是其中的自由人。怎么命运的绳索偏偏套在我的颈上,使我成为秦二世元年在安徽蕲县大泽乡途中遇雨,误期当斩的陈胜、吴广?成为公元前73年在巴尔干半岛被罗马军队俘虏,卖为角斗士奴隶的斯巴达克斯那种在地狱的入口处进退不得的人?正是这种进退不得,这种忍无可忍,使陈胜、吴广成为起义军的英雄;使斯巴达克斯成为一个获取了自由的角斗士,一个为奴隶献身的基督;也使人类1/3的癌症患者揭竿而起,最终战胜了癌症得到彻底治愈。化疗是对癌症综合治疗的最后一战。我忍受着手脚麻木、骨骼酸痛、恶心、呕吐、眩晕、痉挛,体会着心脏有力的律动,用自己的血液运载抗恶性肿瘤剂ACNU和VCR在给药短短的5分钟后移行到脑室,突破血脑屏障,30分钟后在脑脊液中浓度达到高峰,一遍一遍灭杀最后的癌细胞。

5年1月,一切治疗都结束了。这并不是说,此番生与死较量的活剧已经谢幕。癌症是否真的被击溃,还需经过三年、五年、八年康复期的检验,但是对于一个曾经宣判过死缓的角斗士,三至五年期限所具有的已经不是一般的时间意义。即使病情万一还有反复,也不再令人颤栗。在医学进步日新月异的21世纪,由于科技和经济全球一体化,中国和世界已经越来越密不可分,三至五年足够现代肿瘤治疗学取得更为重大的发展。有人说,光动力疗法治疗肿瘤的价值可以比拟为上世纪20年代发明青霉素治疗大叶性肺炎。这还仅仅是诸多克敌制胜的最新疗法中的一种。人类彻底战胜癌症的总攻号角已经吹响……

世人至今还习惯于把癌症等同于死亡,实际上人一来到世上,就在不可逃避地走向死亡。倘能尽其天年,我想死亡并不可惧,因为那是人生旅途一路攀缘的最后一块阳光妍丽、气息清醇、平缓开阔、浅草芳馥的高地。可是在通往那块栖息地的路上,死神的利爪会一次次伸出来纠缠。不管是女娲还是上帝,当初造人的时候都过于匆忙,没有帮助我们清除掉一个致命的隐患。那就是现代医学已经证明的,我们每个人体内都有癌基因。癌细胞是人体正常细胞在代谢分裂过程中突变产生的。科学家的统计发现,人体细胞正常的突变率为1/10万,正常情况下每分裂10万个细胞就会产生1个癌细胞。人的机体每天正常分裂的细胞无数,产生的癌细胞也不计其数。因为免疫功能会随时识别并消灭各种突变的细胞。所以人类才能健康地生存繁衍。有些人因为种种原因,机体的免疫机能差了,出现突变细胞时,机体不能及时消灭它,于是越分裂越多,直至形成大的突变细胞团,即肿瘤。一个人得不得癌症关键取决于人体内的免疫系统对癌基因的控制状况,最终起决定作用的不是癌细胞而是人体的抗癌能力。

人能够控制自己的言行举止、喜怒哀乐,不能直接控制自己的免疫细胞功能和抗体生成。不能控制并非不能影响。在癌症的发生过程中,心理因素起着活化剂的作用。当人长期处于紧张、愤怒、悲哀、绝望等负性情绪状态,就会导致神经内分泌活动紊乱,器官功能活动失调,并使机体免疫系统识别和消灭癌细胞的功能下降。马克思说,一种美好的心情胜过十副良药。良好的心理状态可促发人体的神经内分泌系统,刺激免疫细胞的功能和抗体生成。病人最好的救治者是自己的本能,医生只能是帮助本能的。包括我们熟悉的神经外科专家张懋植主任、唐铠医生和曹勇博士,他们可能是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起了关键作用的苏联红军和美英同盟国部队。但在八年抗战中坚持斗争取得最后胜利的中国人民,必须是我们自己。

我希望再过若干年,庞眉皓发的唐铠主任和曹勇主任青梅煮酒论成败的时候能够说,咱们年轻时跟随张懋植老师进行的创新是功不可没的。我们终于攻克了脑癌,医院神经外科所有颅内恶性肿瘤手术,如今都达到了王忠诚院士在年创造的38年不复发的水平。

有人说做过脑部手术的病人智商降低,言语表达困难。但我在术后居然没有留下后遗症,连唐铠医生对此也殊为不解。唐铠医生说,看来现代医学对人体奥秘的研究还远远不够透彻,有可能是大脑的其他部分替补了切去的脑组织的功能。我在前面坦言,我们做媒体的人说话做事远没有外科医生审慎求实,有时候会信口发挥。清夜扪心,苦难真的没有在我身上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吗?实话说,我的手过去是很灵活的,我经常自己维修自行车、家电、直至比较精密的手表。现在我的左手捏起精细的物品时会禁不住地轻轻发抖,不能自持。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的左手小指探出去敲击计算机键盘最左侧的Z、A、Q键,往往不能及时弹起,致使屏幕上跳出成串错误的字符,再一个个删去。我的记忆也大不如前,经常丢三落四,骑驴找驴。我只记得神外四走廊纵向铺了块瓷砖,横向铺了多少块已经忘光了。因为我的脑子灌了水。我问过唐铠医生,切掉了一块大脑,里面的空膛就那样浮搁着让脑组织来回逛荡吗?唐铠医生说手术结束就往里面灌满了生理盐水,参与脑脊液循环。所以我一上班就对我的上级和下属说,我以后讲了错话,办了错事,请多谅解,别和我一般见识。因为我的脑子灌了水,你们没灌。

尽管如此,这篇4万余字的作品还是在没有任何文字记载或日记帮助的情况下,靠着我每况愈下的记忆,把它写了出来。没有求人代笔,没有二次采访和虚构编造。

唐铠医生成了我十分熟悉的好朋友。当然,总是我对他多有叨扰,他对我并无所求。我们经常通电话,次数多了,我掌握了一个规律,下午3点半之前打他办公室的座机永远没人,手机4点之前永远是关闭的,因为在手术室里不能接听。这提醒我,虽然我远离了地狱的入口,但是,在地狱的入口处,生与死的决斗一刻也没有停息。

我重新拥有了自己的家庭、亲人、朋友、同事,拥有了自己的工作、生活、事业和自尊,拥有了自己的昨天、今天、明天和后天。我不敢忘记在今后的日子里,命运的绳索随时随地都可能套在大千世界任何一个善良而无辜的朋友颈上,把他牵到地狱的入口处,经受炼狱般的考验。世界卫生组织预测,恶性肿瘤将成为21世纪人类的第一杀手。中国人口众多,每年新发肿瘤病例居世界首位,卫生部门统计,我国癌症患者发病率为5‰~10‰,全国现有癌症患者超过万人。年发病例数万,死亡人数达万。北京年发病例1.2万,死亡人数1万。这组数字仍以每年3.1%的速度在增长。无论将来噩运降落在谁的头上,我都希望他不要变成只会流泪的羔羊,宁肯作巴黎动物园囚笼中那匹永不屈从的猎豹。希望他记得我在文中写下的话:没有苦难的人生不是完整的人生。希望他能够崇尚科学,坚强面对,不要放弃做人的尊严。所以我才一边化疗,一边工作,一边坚持写下了自己的亲历。但愿读到我这篇文字的,不仅仅是那些对我曾经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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