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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马瑞，女，回族，宁夏固原人，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教育专业，一个喜欢文字及户外徒步的女子，现就职于西吉县教育体育局。
那个秋夜，月正圆
马瑞
西北的秋总是来得特别早，白露刚过，天气瞬间转凉了。麦田里的玉米像列队的士兵一样，站直了身板；土豆的笑脸，裂开了黄土地的孕纹。曾经贫瘠甲天下的国家级扶贫县，如今是绿水青山，万亩良田，丰收在望。
中秋的月总是让游子思乡，让文人墨客不忍辜负。十五的月亮如月宫的银盘，这轮明月里也许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宴会：仙乐飘飘，嫦娥曼舞，觥筹交错。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圆月清辉映照着三原村村委会的小院，一排排杨树高大笔直，风吹过哗哗作响。一间小屋亮着柔和的灯光，一个身影伏在桌前，他就是三原村党支部书记——赵治国,今年48岁。因为年轻时当过骑兵，身材高大魁梧，两道剑眉英姿飒爽。赵治国虽然年龄不大，但在三原村当书记快二十年了。
桌上一大堆表格，早已经凉透的茶水，还有一块吃了一半的油饼，把垫在下面的一张报纸油了个大坨坨。今天是中秋节，在省城上高中的女儿就要回来了。
赵治国本来准备早早回家，一家人欢度中秋节的，结果快下班时，乡上领导打来电话，说中秋一过，省督导组要来检查三原村的扶贫工作，让他把档案资料好好整理一下，迎接检查。
赵治国接到通知，看着满屋准备回家的同事，实在不忍心浇一盆凉水，大家热火地聊着天，说着家里孩子、男人、假期去哪逛亲戚、谁家吃宴席......这几年基层工作太忙了，刚毕业的没时间谈恋爱，结了婚的没时间陪老婆孩子。周周加班，今天考核，明天验收，总有转不完的文件，写不完的总结，报不完的表格，这种工作常态总让他想起早年看过的一部卓别林的电影。卓别林每天的工作就是不停地上螺丝，有一天下班在公交车上看到别人的纽扣，卓别林就习惯性地拿出钳子拧起来......当时笑得赵治国眼泪都出来了，现在想想这种机械性的工作，把大家都拧得快成一个螺丝了。所以这个假期很珍贵，螺丝不能拧得太紧呀！
接完电话，他转过身，笑着对大家说：“都辛苦了，回去好好和家里人过一个中秋节，放假归来，咋们再撸起袖子加油干。”一句话说完，满屋子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谢谢赵书记，您最辛苦。”
“就是就是，书记赶紧早点回家，好好过个节。”
“你们先走，我收拾完就回家，开车的路上都小心，都少喝酒，喝酒了就别开车，记住了。”
“谨遵您的教诲，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
大家又一阵哄笑。
看着这些洋溢着青春和活力的年轻人，赵治国也觉得自己年轻起来了，笑着目送他们一个个消失在村委会的大门口......
赵治国收拾好桌上的材料，向他的宿舍走去。
此刻，电话响了，是老婆打来的。
“你几点回来，我在家了包了饺子，静儿还等你呢.”
“单位正好有点事，我一处理，马上回来。”
“怎么天天有事呀，老是加班，今天放假呢。”
“一点小事，一会就处理完了。”
“那你快点，我们等你。”
“好的。”
挂了电话，赵治国长出了一口气，抬头望着满怀笑意的月亮，苦涩的一笑，这两年陪伴家人的时间实在是屈指可数，老婆这么多年没少抱怨，每次告诉老婆加班，总是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对方挂断的盲音。尤其今天，家人团圆的日子，他又缺席了。
赵治国收拾了一下凌乱的桌子，坐在这台陪伴了他很多年的老式电脑前开始工作。
夜静悄悄的，静的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多美的月夜呀！此刻不正是家人团聚，共赏明月的良辰吗？可赵治国却没有心思赏月，一大堆扶贫表格他要一一核对、整理。长时间盯电脑，他眼睛越来越不好使，颈椎也开始生疼起来。他伸了伸腰，呷了一口凉茶，望了一眼窗外的月亮，月亮静静地看着他，似乎还对他在眨眼，催促他早点回家。赵治国发了一会儿愣，看了一下手表，继续核对表格。
这几年国家扶贫政策好，为了把国家拨付给老百姓的扶贫款真正落到实处，发给真正的贫困户、建档立卡户。他挨家挨户，详细登记，坐在老百姓炕头上拉家常，询问家庭具体情况，解决了好多困难群众的生活问题。说起赵治国，三原村村民个个竖起大拇指。
当当当，“赵书记，您咋还没回家呢？”
屋外传来了门房老夏的声音。
说起老夏对赵治国的感激之情，那是一夜都说不完的。
老夏是三原村的村民，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外打工，一个是智障儿，常年待在他的身边。两年前老伴突然得了一种怪病，全身软弱无力，不痛不痒，骨吃肉，瘦成了一把柴。老夏四处求医，无奈这是世界上很罕见的一种怪病，现在还没有好的治疗方法，老夏又是一个农民，只好把老伴拉回家，保守治疗。
从此老夏既要照顾痴呆的儿子，又要照顾几乎瘫痪的老伴，真是苦不堪言！赵治国了解到这个情况后，给上级领导及时做了汇报，将老夏作为重点扶贫对象给予救助，还发动村委会所有干部捐款。看到老夏没有收入来源，又不能走太远地方打工，就把老夏安排到村委会门房，让看大门，把孩子放在村小，跟着正常孩子一起上学，解决了老夏一家困难。
一说起赵书记，老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只是一个劲地握住赵治国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老夏刚准备锁大门，看到赵书记宿舍灯亮着，就过来问候一声。
听到老夏的声音，赵治国抬起头，拉开门，把老夏让进了屋。
“假放完，上面要来检查，我加会儿班。”
“老夏，最近老伴怎么样?”
“好多了，人能坐起来了。”
“儿子呢，在学校还听话吗？”
“您别说，赵书记，儿子在学校里，老师特别照顾，也不那么傻了，回来还给我俩读课文呢，我真是高兴呀！多亏了您，好说歹说学校才收下了我的这个傻儿子。”
“都是我应该做的，老夏，不管遇到多大困难，都要相信党，相信政府。”
“一辈子都忘不了，赵书记，刻在心上呢。”
“您一天起早贪黑的，辛苦很，经常见您房里灯亮着呢！”
“老夏，你看咱们村委会工作人员老的老，年轻的太年轻，我这个中流砥柱必须多下苦，把工作做好。”
“知道您总替别人考虑，早点回去，今天是中秋节，家里人都等您呢。”
“知道了，一会儿就结束了。”
“这是我做的千层月饼，您别嫌弃，拿给孩子吃。”
赵治国这才看到，老夏手里还拿着一大块色彩鲜艳的三角形的千层月饼，赶紧接到手里。
“谢谢老夏了，我女子最爱吃这种手工做的月饼。”
“爱吃就好！”老夏满脸的皱纹都笑着凑到了一起，不停地搓着手。
“书记，不打扰了，您赶紧忙。”
送走了老夏，屋子又恢复了寂静，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赵治国看了看窗外的圆月，还是那么笑嘻嘻地望着他，他又看了看桌上的千层月饼，心中涌上一股暖流。
深秋的夜不比夏夜，夜寒露重，炉火还没有烧起来，房里更加潮湿阴冷，赵治国感到背上一阵阵发凉，颈椎有些硬梆梆的。他起身想披一件外衣，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左胸口像垫了一块石头一样疼痛起来。
赵治国想起七年前，他有过相同的经历。当时他在家中，也是半夜，突然感到不舒服，结果晕倒在地。后来老婆给他服用了速效救心丸，他才缓过气来，躲过了一劫。第二医院做了检查，心脏没问题，两口子才松了一口气。
可是此刻，同样的症状又出现了，赵治国心里有些发慌，这种感觉就像是一种暗示，如同幽闭恐惧症和恐高症患者一样，在特定的环境就会发作，毫无征兆。赵治国告诉自己，镇定！镇定！镇定！不能朝着预设的方向发展。他急忙按住了膻中穴(两乳平行与胸中交接处)。这还是前两天和老李聊天时，老李告诉他的，老李平时对身体穴位多有研究，没事总喜欢给熟人过两招，没想到现在还用上了。
赵治国拼命地按着膻中穴，可是效果并不明显。比起前面不舒服，现在就是严重难受了，赵治国的胃、肚子、后背都开始抽痛，就像一部机器，所有零件都开始出现问题，短短的一两分钟，汗就像水一样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头顶，又顺额头滚落下来。这是一种可怕的身体严重失调现象，这种感觉像濒临死亡一样难受。
此刻的赵治国意识到他命悬一线，随时都有昏厥的可能。因为检查过心脏没有问题，他就放松了警惕，所以身边也没有备下心脏急救药，现在该怎么办？
在这痛苦的一瞬间，他想起了父亲，父亲已经去世快十年了。可父亲去世前所遭受的痛苦还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他记得父亲经常用擀面杖敲打着自己疼痛的双腿，一夜一夜无法入眠。他经常半夜惊醒，听见父亲梦魇的声音，他冲到父亲身边，摇晃着父亲，想让他从梦魇中醒过来，父亲却像个受惊的孩子一样，大叫一声，紧紧抓住他的手......
曾经像山一样伟岸的父亲，一家人的顶梁柱，最后瘦成了一把柴。送父亲的那天，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赵治麻木地跑出跑进料理后事。看着父亲因为内脏出血高高鼓起的腹部和嘴角不断流出的黑水，想起父亲去世前不停地呕吐，他一盆一盆的接着，似乎那不是父亲吐出的黑水，而是他心里流出的血。
将最后一抔黄土洒向父亲时，赵治国瘫软在地，这个七尺男儿，强忍着痛苦没有在父亲和亲人面前流过一滴眼泪，此刻哭声震天动地，一声“大”(西北农村对父亲的称呼)撕心裂肺，在场的人闻声落泪。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但赵治国是三元村有名的孝子。赵志国兄弟姊妹六个，两个妹妹远嫁外地，三个哥哥都在县城工作，只有他在三元村待着，一直陪在父母身边。自从父亲有病，赵治国一刻不离地陪着父亲看病，医院，做检查，取药......他就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父亲，手背上扎的针眼多了，他就用土办法，洋芋削得薄薄地贴到父亲手背上消肿。大小便失禁了，刚换上又湿了，他就不停的擦洗，生怕父亲身上生了褥疮。在父亲最后的日子，他才体会到做父母的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把他们辛辛苦苦拉扯大，他所做的这些都太微不足道了。
再过几天，父亲的忌日就要到了，赵治国想着要去给父亲上坟，擦擦父亲的墓碑，估计荒草又长满了。
而此刻的他扶着桌子，大汗不止。赵治国望向窗外，没有人，只有一轮明月，极度的疼痛连月亮在他眼中都变成了抽搐不堪的怪兽，张牙舞爪。
赵治国想起几天前他做的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走在大路上，突然间熙熙攘攘人群都不见了，整个天地都黑了，连月亮都没有了，就像一座坟墓一样阴森恐怖，当时他就惊醒了，难受了好一会。
现在他的眼前一片黑暗，看不到光，一如梦中的情景，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和绝望。
赵治国凭着仅存的一点意识，想到了老夏，他向门口挪去。不到三米的路，现在却变得无比遥远。摇摇晃晃，感觉踩不到地面，汗水打湿了他的眼睛，他全身湿透，随时都可能栽倒在地。
赵治国生性倔强，意志力也超乎常人。三年前攀登太白山，好多驴友都因为海拔太高，缺氧，放弃了登顶。赵治国一根筋，非要登上太白山的最高顶——拔仙台，最后他硬是凭着意志力爬上去了。今天在接近死亡之神的一刻，他告诉自己不能放弃！
这三米路比太白山上的鸟道更难走，终于抓到门把手了，赵治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拉开了房门，一股凉风扑面而来，让几乎失去意识的他瞬间清醒过来，他用模糊的双眼看着远处门房亮着的灯光，想喊一声，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微弱的像虫鸣一般，难道今天我真得扛不过去了吗？难道这是命中注定？
他想起了女儿，因为老婆身体一直不好，生女儿时，落下了妇科病，他们再没有过孩子，只有这一个千金，视若珍宝。
“不行，不行，我不能倒下，女儿还在等着我呢！”
他眼前晃动着女儿可爱的笑脸，耳边回想着女儿甜甜的“爸爸、爸爸”的叫声。
这十几年来，他忙于工作，经常照顾不上女儿，对女儿的关心太少了。好在女儿争气，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名列前茅，让他很是欣慰，今年又考上了省重点高中。孩子不多，但是女儿的优秀让赵治国走起路来都是挺着胸口的。
赵治国用袖子抹了抹汗水湿透的眼睛，向老夏房中走去，准备做最后的求救。月光如此皎洁，整个小院亮如白昼，老夏房中的灯光如同海面上的灯塔一样，为赵治国带来了希望。求生的欲望如此强烈，他才知道在生命终结的一刻有太多的不舍。他能想到此刻老夏的房中是多么温馨，傻儿子读着课文，老伴坐在轮椅上微笑着、听着，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着七彩月饼……
这种幻想给赵治国注入了强心剂，他觉得只要活着，就是幸福。
哐当......
赵治国来不及回想一切，就这样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地上很凉，就像睡在一个巨大空旷的冰湖上。
他仰面躺着，感到从未有过的一种放松，窗外那轮明月映照在他的眼球上，发出了璀璨的光芒......
责任编辑:马玉莲康梅制作︰连少文『北斗星文学』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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